慕容擎薑環番外(上):感時花濺淚
當他從平靜安樂的夢中一夕跌入地獄之時,便再沒有奢望過,有朝一日可以遇到那麽一個人,帶他重新回到平靜安樂的夢中。
“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們的聖子大人了,是所有苗疆百姓至高的精神寄托。”
聖教團派來的一位祭司,如此語重心長的告訴他——
“要知道,整個苗疆那麽多的孩子,能獲得如此殊榮的,可是隻有你一個啊。”
精神寄托?
殊榮?
年僅五歲的他不明白,他隻想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快快樂樂的和家人在一起,過自己的童年。
可是,前來家裏的祭司們,帶走了他的家人。
他呼喊著不想離開爹娘,但爹娘隻是笑著說,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真的很快就會回來嗎?他不知道,隻是隱隱覺得,爹娘熟悉的笑容背後,似乎有著一絲苦澀。
情不自禁的,他抱緊了懷中尚在繈褓裏的妹妹。
“聖子大人,請將這個孩子交給我們安置。”幾個祭司走來,跪在他的麵前,諄諄善誘。
他後退,身軀撞在了牆上,“我不給,這是我的妹妹,我不給你們!”
或許是他的堅持,這些人終究沒有帶走他的妹妹。可是,那些離去的家人,卻到了很晚很晚也沒有回來。
他們……去了哪裏呢?
就在他想要弄清楚的時候,隔壁的盧七來到家中,淚流滿麵的對他說:“擎兒,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一定不要大叫,一定不要。”
他怪異的瞅著盧七,他知道盧七是在聖教團裏當差的。抱緊懷中的月兒,他道:“叔叔你告訴我吧,我一定不會大叫的。”
盧七點點頭,沉重的揩了揩眼淚,道:“往常被選中的聖子們,家族跟著煊赫起來,可是到了您這一代,那位剛上任的大祭司卻下令,將您的族人全部……處死。”
“……!”他身形一晃,險些仰倒在地,這一刻真的想咆哮,卻發不出聲音。
死。
他雖然年紀小,卻也知道死是什麽意思。
失去一切,忘記一切,什麽也感覺不到,永遠不會醒來……
“你騙我,我不相信!”
“聖子大人,這是真的……我冒死前來告訴您這件事,您若不信,就隨我去個地方。”
好,那便去,若是不去,他永遠不會相信盧七的話。
寒冷的深夜裏,霜華落在枯萎的枝幹上。隨意披著一件衣服,卻用棉襖包裹好懷裏的妹妹,他跟在盧七的身後,小心翼翼的躲避著所有人,來到了一片荒涼的郊野。
盧七指著樹林後的荒地,道:“就是那裏了,聖子大人,您好自珍重,我……再不走,怕是會屍骨無存。”
“那叔叔去吧,再見。”他目送著盧七離去,這才深吸一口氣,走向那片荒地。
終於,他看見了足以讓他心髒碎裂無數次的東西。
那是原本不出現在這裏的墳墓,卻一夜之間開滿了荒野,草草堆積的墳上還殘存著腳印。無字的墓碑歪歪斜斜的佇立著,在冷風中淒涼無比。
他驚呆的看著,癡癡的數著……
一個、兩個、三個……四十五個、四十六個。
一共四十六個!
正是慕容家被帶走的所有族人!
瞬間,淚水就要奪眶而出,然而卻凝結在了眼角,終究未落。
巨大的悲痛像是無數隻張開了血盆大口的蠱蟲,無情的啃噬著他弱小的身軀。冷風不斷,恰似親人冤死的悲號聲,他緊握拳頭,細細的血流從手心間落下,一滴一滴融入腳下的土壤……
為什麽會這樣?
他不知道該問誰。
為什麽要選中他當這個聖子?
他知道問誰都沒用。
隻能站在這墳塋麵前,悲痛、仇恨、無聲。
這一刻,他發誓,他一定不會讓他的家人白死。總有一天,他要為他們報仇,推翻那所謂淩駕在苗疆之上的聖教!
陡然間,他好像看到一個在墳塋間鬼鬼祟祟的人影,出聲發問:“是誰?”
那人抬起頭來,卻隻是個枯瘦可憐的老人,像是在找些吃食果腹。
可是,這個新立的墳塋中,何曾會有什麽貢品。
他沒有再去看那個老人,可是,年幼的他也從不曾想到,那個老人,其實和他懷著一樣的仇恨,同樣憎恨著那高高在上的大祭司——九悠。
再轉眼間,已是十幾年時光彈指過。
彼時的孩童,已成翩翩如謫仙般瀟灑的男子。一襲雲袖白衣,絞著黑色的苗疆圖騰;一支烏檀木陶塤,輕輕奏響。含笑時雲淡風清,如遊戲人間;不笑時目光銳利,似萬針穿心。
他的身旁,總是跟著一隻九命貓。
他曾聽人說,這隻九命貓,原是苗疆第一美女南宮蔽月的愛寵,自南宮家滅亡後,這九命貓幾經輾轉,終究還是和他有緣。
至少,也唯有它,才見過他的真麵目——
在聖教團所有人的眼裏,他都是玩世不恭、極好控製的傀儡;卻隻有他和他的九命貓知道,他是在忍辱負重,暗中籌劃著複仇,以至於他隻能——
在人前笑,在人後哭。
這些年在聖教團,他聽說了很多事,前任的大祭司究竟是怎麽死的,他專門查過,這才明白,九悠的位置是如何獲得。與九悠相處多年,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九悠想要吞並金鸞國的野心。
那日,他以散心為名,一人來到中原金鸞國,不想竟撞見了聖教團圍攻兩名金鸞的官員。那兩個官員的隨從已經全部死去,而此刻,其中一位官員似乎還在……發瘋?
他忽然發現,那發瘋的中年人他似是見過,那人曾經是苗疆的風雲人物。
當下,他出手,殺盡了聖教團的刺客,救下兩人。
原來,他們是金鸞的薑司農和莫琨將軍的長子莫北堂。
在了解來龍去脈後,他當機立斷,決定用換顔蠱頂著莫北堂的身份去金鸞,製作一套足以推翻苗疆的地圖。
恢複記憶的薑司農,相信了他,並對他說:“我的事情,我妻女並不知情,我那女兒自小在外修行,性子羞怯單純,我隻希望聖子大人若有餘力,能夠護著她些。”
“我明白。”他答應。
然後,在以莫北堂的身份回到安都後,他見到了薑司農的女兒。
那的確是個害羞溫和的女子,彼時隻有十二歲,常年不在安都,偶爾回來之時也不大愛說話。她的眼裏好像隻有兩樣東西,一是她的父母,一是她的琴。
有時候,遠遠的聽她彈琴,他會忽然覺得平靜,仿佛胸口的鮮紅漸漸的淡開。
也隻有在這時,他會稍稍覺得,活著,也並非是那樣累。
然而,他小覷了那個女子。
她雖然話不多,卻極其敏銳,她發現了她爹的變化,更因為她娘假死的那件事而大受打擊。
那日,他急著將薑夫人救走,一時無法顧及她。而當他回來時,卻見她的眼神,像是變了一個人。
那樣的眼神他太過熟悉,和他當年麵對那片墳塋時的眼神一般,充滿了仇恨、憤怒、冰冷和絕望。
他的心驀地狠狠抽痛,他知道,又一個人,會變的和他一樣了。
果然,她變了,彼時害羞單純的小姑娘,用五年的時間,成長為心狠手辣的鬼魅。無比的傷痛,令她習慣了穿著紅衣掩飾內心的殘缺,屢屢的彈奏《癡纏魔心》;讓她十指染著血,卻走火入魔的在司農府後山的竹林中大哭大笑……
每當此時,他卻隻能遠遠的看著,心如刀絞,如同受著切膚之痛。
悲愴中,不經意瞥到翠綠的竹林裏有一點白色,那是一朵……竹花?
他心下一驚。
翠竹此物,但凡一叢開花,滿林必將開花,然後……死絕。這,算是與她的心境一樣嗎?
這一夜,她在林中彈了一夜的琴,他在暗處佇立了一整夜。
他隻記得,當拂曉到來之時,她抬起沾滿鮮血的雙手,接下滿林飛舞的竹花。
那花朵落滿她的紅裙,攜滿她的寬袖。
鮮血淋淋之間,隻一夜,整個竹林枯萎……
他攢起的拳心,再度破開一道傷口,有鮮血流下。
是他,將她卷入了這場陰謀,而他在籌劃完畢前,卻不能告訴她,她的娘親其實沒有死。
是他,將無辜的她拖下地獄,就如當年,他被拖下地獄一樣。
遠遠的,看著她在竹花紛飛中麻木掉淚。
感時花濺淚的人,是她,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