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李果降生 夫妻不和
半年後,李葉的兒子李果健健康康的來到人間。在此期間,李葉搬了家,和嶽父嶽母生活在一起。半年的時光雖然很漫長,但李葉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融入到新的家庭中進去。風俗習慣的不同、年齡上的差距和思想上的差異是雙方不可跨越的一道鴻溝。與方菲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日子過得很壓抑苦悶,他們倆各自誌趣愛好完全不同;該說的話早已說完,想看的風景早已看膩,雙方都喪失了最基本的耐心。他們都清楚這並不是理想中的生活,但他們又沒有明顯的矛盾,他們也清楚之所以沒有矛盾的原因是雙方都保持著禮貌的克製,他們更清楚兩人有著無法調解的矛盾,如果不克製情緒的話,日子將會沒法過,並且所有人都會認為是自己在瞎胡鬧、亂生事。每當李葉有話要說,在未開口之前,她臉上就露出了極不耐煩的表情,仿佛在命令他住口。他心裏埋藏的所有愁悶和心事,無人傾訴和分享。
有天晚上,方菲不知從哪裏獲得了好心情,她動不動就開懷大笑,對誰都格外熱情。
“人類真是走了狗屎運。”睡覺的時候,李葉坐在臥室裏的沙發上說。
“嗯哼?”方菲探頭興致勃勃地看著他,仿佛對丈夫的話很有興趣似的。
“人類爬樹爬不快,在地上又跑不快,沒有尖牙利齒,細皮嫩肉,指甲和動物們的利爪比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還要懷胎十月,產婦死亡率又那麽高,嬰兒的成長周期又那麽長,抵抗力又那麽弱;如果人類赤手空拳,估計連一隻雞都抓不住,隻會爬樹摘果子、掏鳥蛋。這麽失敗的動物怎麽就沒滅絕呢?原因可能是人類從不挑食,什麽都吃,所以才硬扛了幾百萬年。說來也怪,就是有狗替人類看門護院,就是有牛為人類耕田,就是有馬給人類騎。尖牙利爪?不,不需要,隻要有腦子就夠了。人類屹立於食物鏈的頂端,但很多時候人類似乎忘了自己是依靠什麽取得成功的;遇到問題訴諸暴力而不是運用智慧去化解,這樣很危險,恐怕早晚有一天人類自己會把自己給毀滅掉。”
方菲認真地看著他,咯咯地笑。李葉來勁了。他斷定方菲不知四季更替和月缺月圓是怎麽產生的,他先講了一個關於地軸傾斜的地理笑話,見到方菲又樂得咯咯笑了起來,他站起身來,一手拿著手電筒照著地球儀,另一隻手轉動地球儀,講解白天和夜晚是怎麽產生的;然後他又把手電固定起來當做太陽,拿起地球儀圍著手電筒轉講解著春夏秋冬的產生過程;他還準備聊聊山脈、洋流和植被對氣候的影響以及世界主要城市的位置、特點和作用;當他把拳頭比作月亮講解月食和日蝕時,回頭看方菲發現她已經呼呼大睡進入了夢鄉。李葉失望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凶狠勁兒,他死死盯著床上的妻子,一瞬間,方菲在他心中永遠喪失了美麗,她沒有了靈魂,隻是一攤發臭的肥肉。他知道方菲的美貌的確迷惑過她,可他斷定她的美麗一生隻能迷惑他一次——讓他誤以為生活隻要有性就足夠了。
隨後,他來到兒子的小床邊,滿目慈愛地看著熟睡中的兒子,撫摸著李果的臉,他在心中暗暗發誓,絕不允許讓床上的女人涉及對兒子的教育。芳菲又是怎麽想的呢?她認為這個家庭最需要的是財力,而李葉卻總關心那些沒用的破知識,一會天上,一會地下,一會電影上,一會書上,一會畫上,一會百年前,一會萬年前,腦子裏裝滿這些無用的知識,令人討厭,這種人在社會上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而李葉那麽蠢,竟然認為人們會對他說的知識感興趣。
李葉的生活作息很規律。每天早晨,他騎著摩托車去工廠上班;傍晚五點下班,先去菜場購買晚飯所需的食材,回到家裏開始做飯,然後忙東忙西操持家務。這是他唯一能融入這個家庭的方法——讓家庭中的每一個人都認為自己的輕鬆愉快和他的勤勞能幹密不可分;他像個保姆一樣操持家務、任勞任怨的另一個原因是避免同方菲發生矛盾,他知道他們爭吵不出什麽東西,因為兩人的思想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他們渴望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他們愛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並且,他們都不可能主動改變,變成對方想要的那種人。避免矛盾的方法還有另一個——李葉不再讀書,因為讀書會讓不喜歡讀書的方菲產生極大的不悅,更可憐的是,周圍人會把他當傻瓜看。他從不對家庭事務發表任何看法,當然了,在這個家庭中沒有人會尊重他的看法,也沒有人允許他發表自己的高見。況且,他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優點和能耐。他努力表現出簡言慎行、勤勞隱忍的生活作風,漸漸地,他做的飯菜口感已經被餐桌上的每一個人接受,他打理出來的家庭風貌讓每一個都感覺到溫馨。…#愛奇文學iqiwxm……免費閱讀
由於李葉懂些英語,足以應付日常事務,可以寫英文報告;於是,工廠售後團隊忙不過來的時候,往往會指派李葉去臨海碼頭安裝與調試船舶配件產品,在載重量數十萬噸的遠洋貨輪艙底,空間狹窄,冬天陰冷,夏天悶熱,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刺鼻油漆味;李葉每個月通常會在艙底工作二十個小時。
一年後的某個晚上,方菲從浴室裏扭動著屁股走了出來,她一絲不掛側躺在床上,用迷離渴望的眼神看著李葉,似乎是想尋求肉體上的安慰。李葉坐在沙發上遠遠地看著妻子
的身體……他機械性地回到床上,充滿厭惡地撫摸著方菲的肉體……
兩家父母都發現了夫妻倆的感情不太融洽,但是並不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征兆。以自身為例,他們相信世間所有小情侶在經曆過短暫的如膠似漆、山盟海誓的澎湃激情後,等真正跨入平淡無奇、瑣碎乏味的生活中,熱血逐漸冷卻後,就會趨於平靜溫和。隻要雙方血管中還流淌著一家人的血液,隻要雙方沒有爭吵,事情一點也不壞。
夫妻倆的交流少得可憐,就像是在拍電影,生活好像是被設計好了一樣,丈夫和妻子對於兩人而言僅僅是一個角色而已,他們清楚自己該說什麽話,也清楚對方聽了自己的話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李葉隻有在兒子麵前才顯露出來極大的耐心和溫暖。李果從剛開稱李葉為“Papa”逐漸轉變為“Baba”,不過聲調總還說不準;他的小手慢慢擁有了力量,雙腿已經能支撐身體的重量;他對的固執轉換成對玩具的固執,一聽到鋼琴曲就瞪大眼睛手舞足蹈……
時間過得真快,一幢幢商品房林立而起,手機成為人們再平常不過的聯絡工具,家用電腦開始出現,稍有閑錢的人開始把收入的一部分納入購置轎車的預算中。柏油馬路越來愈多,它們像蛛網一樣從天上撒了下來,縱橫交錯,使不少陌生人迷失街頭。從前隻有在T台上才能見到的新穎服飾剛從模特身上脫下來,就穿到普通人的身上,並使其時尚典雅;化妝品成為陪伴女人一生的麵具。城市在往外擴張,鄉鎮在往裏推進,在這個四處散發著工業味道的城鎮裏,農田正在逐漸消退,農民正在慢慢消失。更節能、更明亮的路燈繼續著白天的繁華,鱗次櫛比的招牌和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喚醒了人們的激情,一座年輕而又輝煌的城市正在展現著勃勃生機。
有一天,李葉抱著日漸沉重的兒子路過一個工地。突然,兒子又哭又鬧,扭著身子往後扯。李葉往回走了幾步,來到彩鋼板圍擋一個巨大缺口處,李果被工地上幾個挖掘機吸引住了。就這樣,李果舒舒服服地躺在父親的懷中,目不轉睛地看著轉來轉去、挖來挖去的挖掘機,並用自己的小胳膊模仿著挖掘機機械臂工作時的樣子朝空中挖來挖去,他重複著從挖掘機身上學來的動作興致盎然、不知疲倦地玩了兩個小時。這時,李葉忽然想到自己小時候在母親懷中哭鬧著,硬要回去看看胡同裏麵那條狗的情景。李葉從兒子身上深刻地體會到“孩子靜悄悄,必定在作妖”這句話的含義,他也理解了“小祖宗”的含義;李果極容易困,說睡著就睡著,可是一旦醒來,立刻不知疲倦地鬧人。鬧人還好,他一旦安靜下來必定壞事;他會拿牙刷刷鞋,用杯子舀馬桶裏的水喝,拿彩筆、顏料把沙發上弄得五顏六色,會把洗潔精全部倒在地板上,拖一個晚上地仍是滑的。有一次,李果拿著電視遙控器打了半個小時電話,嘴裏嗚嗚囔囔,誰知道再說些什麽。李葉已經不止一次忽然從臥室床上彈起來,慌忙地衝到客廳看李果正在搗什麽亂……
結婚第二年,他和妻子的關係達到了冰點,他把方菲看成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他不允許方菲教育兒子知識,因為孩子的思維和家長的思維密切相關;他害怕方菲把李果教育成不肯吃虧愛占小便宜的人,他害怕方菲看到李果規規矩矩就去批評他:這麽老實,長大肯定被所有人欺負!他害怕方菲看到李果善於協作就去批評他:別人?你總是管別人幹啥!他害怕方菲把李果教育成斤斤計較、唯利是圖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李葉覺得自己寧可娶一位聊得來的妓女,也不願讓她成為妻子,他甚至覺得,如果不是兒子的出現充實、填補了這些年的記憶,他將無可回憶。
又過了兩年,李果上了幼兒園。如果他做對了事,畫了一幅畫、拿碎片成功拚出中國地圖、背誦了一首詩……他就會興衝衝地朝李葉說:“快誇誇我!”如果他做錯了事,打碎了碗、弄髒了衣服、破壞了物件……他就會羞愧地低下頭,一動不動地站上好一會。他對世界充滿了好奇,總喜歡問為什麽。李葉聽了很高興,他耐心解答,極力保護兒子的好奇心。不過十多年後,當李果遇到問題不再找李葉解答的時候,他把李葉的耐心當成了婆婆媽媽的嘮叨。
這一時期,李葉對兒子的一部分愛變成了擔心,他總擔心有可能發生在李果身上的一切糟糕事兒。他不許李果爬樹、不許他接近池塘、不許他爬牆、不許他往山上走。有一次,李葉看到李果爬到一個雕塑上,騎在高高的雕塑的頭上正在洋洋得意地朝他笑,他怒衝衝地跑過去,一把把李果揪下來,拉著臉瞪著李果。李果被嚇壞了,他雙肩聳在一起,雙手疊放在腹部,頭深深地埋在胸口。李葉忽然僵住了,他回想到了小時候,他是爬樹高手、上牆高手,不知磨爛了多少條褲子;他呼朋引伴,見到池塘、河流就脫褲子往裏鑽,他是紮猛子高手,能憋氣一分多鍾,一頭紮進水裏麵消失不見,再露頭時早已變換了位置。夏天,他光著腳,光著膀子,隻穿一條褲頭,一跑就是一個夏天,被烈日曬得跟一條泥鰍似的。秋天,他烤紅薯,煮玉米,偷花生,捕捉奄奄一息的螞蚱。冬天,他在雪裏奔跑,無懼寒風與冰凍,任憑小手被凍得通紅,臉蛋被吹得開裂。春天,他最喜歡的季節,他在柔嫩的草坪上躺到半夜,被鳥語花香包圍著,雖然時間那麽長,雖然天上的星星那麽璀璨耀眼,他卻還是沒有數清楚到底有多少顆。一群小夥伴們滑雪、捉知了幼蟲、抓青蛙、去廢棄多年的房子裏“探險”。有無窮無盡的娛樂項目。有一次,他們爬到房頂上,騎在屋脊上,各自炫耀著自己的能耐。有個小孩打賭他不敢從房頂上跳下去,李葉一聽就來氣,他走到屋簷處,鼓足勇氣、躍躍欲試,這時剛好路上有大人經過,及時喝止住了他的行為,若不然,也許他真的就跳下去了。
有天晚上,方菲主動坐到李葉旁邊,她略帶遲疑地說:“我們工廠有幾個人已經有了轎車。”
李葉正在看報紙,眼睛一動不動,隻是輕輕地應了一聲。
“你覺得我們應該先買轎車還是先買房。”方菲用試探性地說。
“買房。”李葉仍舊不動聲色地看著報紙。
“我有一個不需要買房就能有房子的辦法,你要不要聽?”
李葉點了一下頭表示默認。
“有消息說這裏遲早要拆遷。”方菲小心翼翼輕聲細語地說,“說什麽要建旅遊景區啦,但是這些都不重要;如果能拆遷的話,以咱們家這幢樓為例,可以分三套兩居室的房子,還有現金可以拿。”
方菲忽然停止了說話,她正在猶豫著是否要將下麵的話說給他聽。見他沒有回應,她大著膽子繼續說:“你知道的,我父親隻有兩個女兒;姐夫是上門女婿,孩子姓隨我們家,但是咱們家不一樣,孩子隨你的姓……”
“你想說什麽。”見方菲吞吞吐吐的樣子,李葉直接了當地問。
“要不——呃。”方菲眼睛轉來轉去,“把孩子姓改過來,那麽你也能算上門女婿,到時候房產能分咱們一半。”
“你這個注意不錯,但如果我不同意呢?”李葉麵露不善,眼睛死死盯著妻子冷冷地說。
他眼睛裏傳來的怒氣把方菲嚇到了,不過很快她就恢複如初,站起身來冷嘲熱諷地說:“不同意也好,顯得多有本事啊。我們一起還房貸,一起還車貸;現在,我們在這個城市中還沒有家,你要知道,我們隻是暫居別人家而已;雖然他們嘴上不說什麽,但是心裏會怎麽想,那就不知道咯……”
李葉品味著她無端挑撥離間的難聽話,心如刀割,直到深夜才睡去。第二天下班後他去了父母的住處,商量買房的事情。
“房子一定要買的,你想,目前整個李寨有幾個人能在城市裏買房?多風光啊。”吳霞聽到兒子的打算,瞬間激動起來。
李樹則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說:“把錢攥在手裏多好呀。”
“李葉剛出生,你就把房子賣掉。”吳霞把飯勺扔到鍋裏,跑過來不滿地數落著丈夫,“一直過了十來年才有了房子;你怎麽還不知道寄人籬下的感受呢?現在孩子想買房子,這是當務之急,是正事兒;房子就是命根子,房子就是一切事業的基礎,因為它代表著安穩和諧。再說了,錢攥在手裏幹什麽,等著發黴還是等著小偷啊?”
話不投機,李樹被吳霞氣勢洶洶地教訓著,他迅速不勝其煩了,扭過頭邊擺手邊不耐煩地說:“買買買,買什麽都行。”
幾天後,吳霞把這幾年全部存款交給李葉。當天晚上,李葉把家裏所能拿出來的錢湊到一塊兒,最後一合計,不多不少,正好十萬元。半個月後,在市區一處新開盤的小區中,那十萬元錢變成了一戶新房的三分之一的首付。又過了一年,李葉拿到了新房鑰匙。這一年中,整個家庭一共攢了五萬元現金;就在李葉準備請裝修公司裝修房屋時,方菲忽然轉變了想法。她不再盼望早日住進新房裏了,而是帶著懇求的語氣訴說著一輛轎車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強調它能帶來的幸福感、自信心和便利性。李葉無可奈何,他隻是微笑著點頭,毫不猶豫地把那筆錢交給了妻子。他認為他的爽快應允是出於對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的同情心。
半個月後,一輛嶄新的白色轎車出現在這個家庭中,往後的日子,這輛轎車通常情況下都是由方菲駕駛。
房子和車子像兩個強盜,把兩個家庭洗劫一空。
李葉經常感歎道:“今天花明天的錢的時代已經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