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商量婚事 遭受羞辱
半個月後,方菲決定帶他回竹山村找父母商量婚事。在此之前,她已經和李樹、吳霞見過麵了。吳霞根本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她滿眼都在流露著幸福,慌慌張張地準備著晚飯,誇獎方菲的漂亮容貌,讚賞她將近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個頭,並強調自己的家庭總是溫暖和諧的重要原因:其中每一個成員做人的首要宗旨就是善待他人。李樹看了看未來的兒媳婦,單從外貌上去說,他一點也挑不出與兒子不般配之處。自從幾天前他從兒子口中聽說了方菲的家庭背景後,方菲的外貌已經幾乎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如今的情況更是錦上添花,他為李葉的幸運而感到由衷的開心,並為不久之後就要當祖父這個既定的事實而興奮。
方菲帶著李葉來到自己家裏,很明顯,這幢三層小樓要比四周的房子顯得更加漂亮和雄偉。低矮精致的籬笆牆表明此地民風淳樸、鮮有盜賊,院子裏一排排四季常青的盆景花卉擺放得異常整齊,四棵果樹分布在大門兩旁,一塵不染的院子中飄蕩著從屋後傳來的桂花香味。進入屋子,大堂牆壁上掛著一副巨幅山水畫,出自本市有名的山水畫家之手;對聯字跡蒼勁雄渾、力透紙背。一套中式家具擺放在客廳中,桌子上各種茶具一應俱全。左邊屋子是方菲父親方燭的書房,裏麵放滿各種古典名著;右邊是的臥室,足足有四十平米。還並不常見的現代廚衛用品出現在這個家庭裏,從廚房間的衛生整潔程度可以看出來,王美是一個操持家務、勤勞能幹的好手。
此時,這個家庭真正的主角並沒有回來。
李葉被方燭先生房間裏的一摞摞書吸引住了,他走進了。在書桌上,李葉看到一本寫滿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筆記本,他用手托著讀了起來。這些文字令他費解,一篇篇文章像是一台沒有感情的宣傳機器。
“……雖然各種不穩定不確定性仍然突出,但變革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是浩浩蕩蕩的曆史潮流……抓住機遇,迎接挑戰……比認識更重要的是決心,比方法更重要的是擔當。要敢於擔當,就要勇於挑最終的擔子、啃最硬的骨頭、接最燙手的山芋……把一切問題抓在手上,落實到實處,幹出成效,爭當先行者,為實幹者鼓勁、給擔當者撐腰,逐步推廣科學方法,深入推進教育事業,打贏無數攻堅戰,以重點突破帶動全局,逢山開山的勇氣,遇水搭橋的智慧和堅韌……思想政治是學校各項工作的生命線,熟練教育、關心教育、研究教育,把教育方針全麵貫徹到學校工作各個方麵。教育不是單純的一條線,而是應該全方位的,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融入式、嵌入式、滲入式的,不能搞成兩張皮,要精心培養和組織一支會教育的教師隊伍,把教育工作落到實處、落到細處,這才能有根本性的保障……”
門外有了動靜,他放下筆記本剛走出書房,迎麵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方臉男人進了屋。他西裝革履,身形魁梧,麵容冷峻,留著平頭,頭發已白了一半。方菲親切地介紹著,李葉站直身子朝方燭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方燭看了李葉一眼,口頭上簡單地表示了歡迎,可是臉上卻沒有笑意;他坐在了客廳中的沙發上。李葉滿臉堆笑地在他對麵坐下,看到桌子上的茶具後,連忙站起來拿開水瓶泡茶葉。
方燭把電視機打開,裏麵正播放著全球新聞。
“綠茶要用九十度的水泡。”方燭看著電視,說話時並沒有回頭。
“謝謝您的提醒。”李葉誠惶誠恐地回答道。
隨後,李葉把一杯綠茶輕輕放到方燭麵前。電視上正在播放著美國突發的嚴重槍擊案。
“天底下竟然有如此蠢的政府,讓槍支可以在市麵上自由買賣,這不是禍國殃民嗎!”方燭為陌生的罹難民眾表示憤慨。
“我想,這應該是美國民眾自己的選擇。”李葉小心地說:“因為他們不相信美國政府。”
“天底下沒有人會去相信霸權主義、胡作非為的政府。”方燭憤怒地說,“美國為這個世界帶去了永不停止的戰火,並且不斷挑撥離間、插手其它國家事務,讓和平國家飽受幹擾。”
李葉對政治並沒有太多見解,他思考著方燭說的話,一言不發,細細地品味著那略帶苦味的茶水。
“最近在讀什麽書。”方燭突然發問,並扭過頭來看著他。
“《克拉麗莎》。”李葉回答道。
“什麽類型?”
“悲劇。”
“悲劇?”方燭若有所思地反問了一句。為了不落下風,他說道,“對於悲劇,我更喜歡東方悲劇;矛盾尖銳、衝突強烈、體驗震撼、酣暢淋漓、讓人痛快。”
“我比較喜歡西方悲劇。”李葉做了個欠身禮,為自己有了不同意見而抱歉。“人性是複雜的,複雜就會有矛盾,有了矛盾就會有衝突,戲劇的最高表現形式是悲劇。中國悲劇是詩性正義的,而西方是悲劇正義;中國悲劇隻有對個體化的同情,沒有巨大的痛苦和細致的權衡過程,將局內人和局外人隔離,也隔離了悲劇的力量,隻有短暫的失落感;認為悲劇僅僅依賴情節,一個悲慘的故事對於悲劇就足夠了,把那些痛苦的心理活動和猶豫不決當成冗長乏味的行文做戲,最後的結果是正義必將來臨,悲慘的人生終會得到正義的眷顧,善惡報應給人一時之快。但是因果是必然的,但善惡之果並非必然,行善未得善報,作惡未得惡報比比皆是,命運並不人性。西方悲劇是代入式的,我若如此,必要如此,我若如此,死也願意。同情心帶來的是悲憫和感同身受的淒涼,與同理心不同的是,它讓我們讀完悲劇會發出這樣的感歎:‘啊,原來你是這樣的。’但同理心則是:‘啊,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所以西方悲劇更注重悲情的醞釀過程和背後的更深層次原因,展示出屬於人類永恒的共同命運。”
“不要讓這些理論再糾纏自己了。”方菲從臥室探出頭來,她認為李葉在至關重要的時刻說這些全無用處的理論是不成體統的,是惹人討厭的。
“中國數千年之悲劇文化源遠流長,並非你所說的那麽不堪一擊。”方燭先生的文化自信使他顯露出咄咄逼人的氣勢。他是中國文化、古典智慧的最忠實的推崇者,一想到數千年的民族文化,就仿佛沐浴在了時間的長河中。
兩人不再交流,房間裏最大的聲音是由電視機傳來的。方燭先生扭頭繼續看電視,方菲上了樓,李葉正襟危坐靜靜地品嚐著茶水。過了十多分鍾,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走進了屋子。她身披呢絨大衣,手裏提著幾袋子水果和蔬菜,渾身發散著優雅的貴婦氣質。她把大衣掛在衣架上,就在這扭頭的瞬間,她發現了李葉。李葉趕緊起身鞠躬問好,王美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虛情假意的笑。她沒同李葉說話,提著蔬菜進了廚房。廚房裏響起了叮叮當當的聲音,方菲聞聲從樓上下來了,她跑到廚房幫忙,把李葉晾在一邊。一個多小時後,飯菜全都擺在了餐桌上,四個人開始用餐。吃飯時誰都沒多說話,直到吃完飯後,王美才開始與李葉交談起來。她每一句話都帶著口頭禪,總是用反問的語氣聊天,她口音尖聲尖氣,聽了使人很不舒服。
“年輕人今年多大了呀?”王美試探著問,臉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二十二。”
“在什麽地方上班呀?”
“造船廠。”
“做什麽工種的呀?”
“普通工人。”
“每個月拿多少錢呀?”
“不到一千元。”
“哎喲!你父母是做什麽的呀?”
“也在這邊打工?”
“具體是做什麽的啦。”
“母親在紡織廠,父親在一家公司做物業。”
“他們一起能拿多少錢呀?”
“不到兩千。”
“有交著養老金嗎?”
“沒有。”
“你有沒有在這裏買房子的打算呀?”
“還沒有打算。”
“老家有房子嗎?”
“有一個二層小樓,不過並未裝修。”
“你多少地呀。”
“七分。”
“不到一畝?真不可思議呀!”
“我是超生的,所以很少地。”
“上麵有個姐姐?”
“是的。”
“結婚了?”
“沒有。”
……
方菲已經開始收拾餐桌上的殘羹剩飯。方燭先生在兩人談話期間已經回到了書房。
“年輕人。”王美拖著腔說,但是話音又很尖。“現在都爭著在城市裏買房,轎車過兩年也會普及,小孩子也要投入大量時間和金錢去教育,而你的父母連養老金都沒有……一個人即使長著三頭六臂,僅僅靠打工也顧不過來這麽多呀;你說是不啦?”
這些話飄到李葉耳中,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針在紮他的心。他完全亂了陣腳,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但他的心裏卻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羞辱感和自卑感,他真想找個縫隙鑽進去,或者趕緊堵上耳朵。
王美見李葉垂著頭並未說話,繼續問。
“年輕人,今後事業有什麽打算呀?”
“嗯?我……還沒有打算。”
“我知道,生活的爛攤子裏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事束縛著男人的手腳,使他們疲於奔命,眼界越來越狹窄,最後變得見小利忘命,幹大事惜身;你可不能迷失了方向,我想你應該有大抱負,有上進心,是個雄心勃勃的好小夥;你要有目標和清晰的人生規劃,預計多長時間能當上班長,幾年之後當上車間主任,或者有生意頭腦,倒騰些東西等等……在潮濕黑暗的地下室居住,那地方可不好受,有些人想讓全天下的人都搬出這種鬼地方,有些人想讓全天下的人都陪著自己住這種鬼地方;舉這個例子,我隻是想說……”
此時,方燭先生出現在書房門口,他滿臉怒氣大聲說道:“你有完沒完!”
李葉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看到方燭黑著臉正瞪大眼睛怒視著王美。隨後,王美不情願地站起身來,知趣地朝廚房走去了。此時,隻有李葉孤零零一人坐在客廳中。
不一會,方菲從廚房出來,把他帶到樓上房間中。
“我母親說話總是這樣的,亂七八糟,你可別介意。”方菲安慰李葉說。
“我能不介意嗎?”李葉緊緊盯著方菲,臉紅得可怕,他氣得連牙齒都在打顫。
“可是她說的都是實話呀?一個母親為女兒多說了幾句話,多問幾個問題,有什麽可生氣的。”方菲不以為然地說。“天底下哪個母親不關心自己女兒的婚姻大事啊,母親不聞不問,那才是怪事呢。你太敏感,太神經質了。”
“我就是一個大蠢貨,一個一文不名的垃圾,一個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的臭乞丐!”李葉憤怒地咆哮著。他說完這些話後奪門而出。方菲緊隨其後追趕他,出了院子之後又試圖拽他的胳膊,但是每次都被李葉輕鬆掙脫掉。她跟著走了一段路發現根本追不上他,於是就停下了,在昏暗的燈光中,看著李葉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黑夜裏。
李葉花了兩個小時走完了十多公裏的路。王美對他的不滿形之於色,她的一席話不僅挫傷了他的感情和自尊心,更為嚴重的是,他的世界觀崩潰了。一路上,他淚流滿麵,甚至用拳頭拚命擊打一顆法桐樹,直到看見樹皮上沾染了自己的鮮血為止。雙手帶來的巨大疼痛稍稍轉移了他內心的痛苦,但他異樣的表現還有很多:一會用雙手拚命抓自己的頭發,一會仰頭咬牙切齒怒視蒼天,那噴湧著怒火的眼睛仿佛要把天空給撕裂,好去看看躲在天幕後麵的上帝的本來麵貌。他短暫的喪失了知覺,完全感覺不到這滴水成冰的冬夜的寒冷。驀地,他忽然想到兩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從家裏徒步去縣城找劉芳,那時候他快樂得像隻小鳥;而現在,他像是一條可憐的流浪狗,認為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都透露著惡意,聽到街上所有人的笑聲都像是在嘲笑他。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貧窮的滋味,也第一次感到自己對於這個世界而言可有可無。
他打定主意,如果方菲不主動來找他,他決不會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