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遠赴外地 異鄉見聞
我能抵抗一切,除了誘惑。
——奧斯卡·王爾德
長途客車上的李葉從昏睡中醒來時,天色已晚。汽車中途停了三次,他每次下車休息時都會深呼吸一口,希望從空氣中聞到有別於家鄉的味道,但每一次都令他失望。當晚十二點,汽車到達了終點。他在公話亭撥通了趙風的電話。
二十分鍾後,出租車載著風塵仆仆的李葉來到市郊的一個機械廠門口。趙風熱情的笑臉讓他有種看到家鄉後的賓至如歸的感覺。宿舍中已擺滿酒菜。房間很簡陋,中間擺著一張簡易桌子,兩旁立著兩張簡易床,牆上和窗戶上都貼滿報紙;顯然是很久之前貼上去的,顏色暗黃,陳舊不堪。淩晨兩點,他們酒足飯飽後各自帶著醉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幾乎同時醒來。洗漱完畢後,趙風對李葉說:“今天你先去外麵轉轉,明天早上安排你上班。”
“聽你安排。”李葉客氣地回複道。
“舅母這麽輕易就同意你來了?”趙風露出疑惑的眼神。
“我故意把考試考砸了。”李葉語氣中透露著興奮,“就連老師都說我考試成績像是一坨狗屎。”
“狗屎?哈哈。”趙風笑了起來,“從現在開始,我之前雇傭的小學徒就從雞肋變成狗屎了。”
“啊?”
“他今晚就得走,必須走,好給你留位置咯。”
“嗯。”李葉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
“你盡管出去轉,記住工廠的名字,也記住洛鎮這個名字。”
李葉在工廠內吃過早餐後,邁步走到了這座小鎮的街道上。這裏很繁華,街道很寬敞整潔,迅速引起他的好感。此刻,他還並未意識到鎮子所隱藏著的另一麵:他即將就職的機械廠隔壁是全市最大的服裝廠,一箱箱嶄新的衣服每月都會裝滿好幾個大型貨車,過一段時間,衣服就會出現在全國各地的男男女女身上。工人們每周至少要工作八十個小時,但您仍是能見到比規定上班時間去得更早,出來得更晚的女工;像這樣的生活,有些人已經連續度過十多個年頭。隻有金錢回報才能讓工人們的辛勞變為回憶,才能讓他們沉重的心又複充滿輕快的希望,才能為他們疲憊不堪的身軀注入新的能量。服裝廠的生產主管,他精通服裝技藝,詳細了解每一位員工的內心;他見到工人偷懶,就像農忙時節的農民見到牲畜不肯幹活一樣。服裝廠簡直就是婚姻的殿堂,無數男男女女在朝夕相處中心生情愫,後而結為夫妻;您也可以把這裏看成是欲望密室,又有許多已婚男女在更富有魅力的異性麵前忘記了婚姻的誓詞。
在這個鎮上,小作坊遍地,商業十分發達;來來往往的生意人和務工者到處打聽著各種致富秘訣:什麽菜能夠迅速吊住人的胃口,什麽工作既簡單又高薪,什麽產品正處於供不應求的狀態……有些時候,隻要幾台能夠運轉的機器和幾個技術一流的工人,源源不斷的金錢就會從天而降。外資企業也已經悄然落戶,他們享受著更優惠的稅收政策和寬鬆的商業環境以及廉價的用工成本,利潤豐厚的利好消息很快就傳遍世界,即使最保守的企業也開始蠢蠢欲動。這裏每天要消耗無數鋼筋水泥和裝修材料,每過一段時間就有一家企業掛牌成立。
再往遠處走,那綠油油的山腳下有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河岸邊矗立的一樁樁別墅宣告著在中國消聲覓跡已久的富人短時間內開始大量產生;山腳下幻境清幽、綠樹成蔭,精心修剪的四季常青的盆景和嬌豔欲滴的五彩繽紛的花朵隨處可見,惹人眼球;安保人員麵容嚴肅,筆直地站立著,對一切外形同富人不相符的閑人都要細細審視一番,看到疑神疑鬼的人就上去盤問,仿佛隻允許最會唱歌的漂亮鳥兒在此停留。
懶惰的無業遊民倒也不少,大多是聲名狼藉不見棺材不落淚之人,巴掌不打在自己臉上永遠不知道痛;其中一部分尚未學會禮貌和謙讓的痞子開始拉幫結派,他們沒有個人的勇氣和責任擔當,由烏合之眾帶來的虛張聲勢的氣焰讓每一個目光短淺的人沉醉其中。他們認為蛇鼠一窩的場麵是叱吒風雲、風光無限的,同時也在想著還有什麽能發財的事值得自己鋌而走險一次。他們知道唯有蠻橫和狠毒才能獲得利益以維持生存,那顆和善良人無異的跳動著的心髒仿佛從來不曾被溫暖的鮮血滋養過一樣,他們決不會把同情心建立在他人的疾病、痛苦和災難之上,為了能永遠延續不勞而獲、醉生夢死的生活,他們清楚頭目的價值觀就是他們的價值觀,頭目的思想就是他們亟待認真學習的思想;他們明白,胡作非為的人不允許自己胡作非為,除非自己與胡作非為的人同流合汙。他們總是蠢蠢欲動,尋找著值得自己鋌而走險的發財事。
在鎮中一家飯館的二樓包廂中,幾個膀大腰圓麵容不善的壯漢正在狂吃豪飲。他們是本地有頭有臉的地頭蛇。電視上正在播放著一部紀錄片,內容講的是一個身負十幾條人命的暴力團夥的犯罪經過,其中不斷穿插著已成為階下囚的幾個主犯聲淚俱下的懺悔畫麵。節目結束後,其中一個光頭大漢滿臉不屑地嚷嚷道:“什麽狗屁懺悔,數錢、吃肉、玩女人的時候怎麽不懺悔呢?”另一個被酒水染得滿臉血紅的人接話道:“如果懺悔能活命的話,那麽他們就連曾經踩死一隻螞蟻這件事也會懺悔的。什麽時候說什麽樣的話,他們比誰都清楚。懺悔成了垃圾桶,那麽什麽都能往裏麵裝。”
廉價的房租和源源不斷、流動性極大的生意人招來了大量性工作者。如果您在陰暗的胡同中看到散發出曖昧的粉紅色燈光的小房間,隻有兩種可能:或者是肉鋪,或者是賣聚集的房間。藝術工作者還瞧不上這個地方,因為隻有征服了北京的審美,才能征服整個中國。隻有幾個夜店歌手在此地入住,但是白天根本見不到他們的身影。
有先見之明的本地居民入股了幾家企業,大部分都運行良好,每年都能帶來一筆分紅。即使錯過了商業上的投資,靠勤勞節儉,在梯田中種上茶葉,由政府聘請的專業人士會提供技術上的指導,一年的收入也絕不會差。富裕的沃土上第一代雄心勃勃的創業者迅速夯實了財富的根基,一樁樁漂亮的白牆、綠瓦、帶院子的小樓短短幾年內遍布各處。商業繁榮帶來的回報使這裏煥然一新。
人們對健康的需求十分迫切,這讓鎮中一家中醫門診生意紅火。門口兩根紅柱上用工整的毛筆字寫著一副對聯:“但願世上無人病,何妨架上藥生塵。”這句話充分的展現了醫者的宅心仁厚和博大胸懷。往裏走,又有一張匾額出現在眼前,像這所建築的巨大眼睛注視著所來之人,黑底紅字,分外惹眼:“上醫醫未病之病,中醫醫欲病之病,下醫醫已病之病。”這句話展現了古代傳統醫學的博大精深和高深莫測。一套精雕細琢、色澤黃潤的黃花梨木桌椅擺在房間左邊,台麵上疊放著兩捆中醫典籍,什麽“本草綱目”啦、“傷寒雜病論”啦、“黃帝內經”啦等等。一位身形精瘦、麵容白淨留著長胡須的五十多歲的半大老頭正襟危坐,他身著傳統長衫,給人以仙風道骨、醫術高明的感覺。隻是他頭發早已稀疏,頭皮完全裸露出來,隻有兩簇頭發蓋在上麵。如果有心之人看到,心中首先升起的疑惑就是,中醫對脫發這個問題似乎束手無策。但能來這裏看病的人,一定不會有如此疑惑,這個禿頂老中醫經過長年累月的細心觀察,總結出前來尋醫問藥的人的三個特點:第一,篤信中醫;第二,相信草藥;第三,身有頑疾。當然了,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亞健康患者,而這些人成了靈芝、人參、鹿茸和冬蟲夏草的最重要的銷售渠道。當然了,何首烏似乎也成了一個萬能藥,它的人形外表增強了視覺衝擊性,也增加人們對它固執的喜愛。豐富離奇的民間傳說為它增加了珍貴性和神奇性,諸如治療不孕不育、增強男性性功能、讓人鶴發童顏長壽安康、惡疾自愈乃至起死回生等等不一而足。對於大多數常年服用湯藥但病痛依舊的人而言,他們儼然已從心理上獲得了強壯的體魄。
李葉在鎮子中信步遊走,左瞧右看。鎮子的西邊,是密集的居民區,為了增加收入,戶主把房子加高兩三層,用作出租。這裏還未經過規劃,原本就不寬敞的道路因為周圍高聳的建築物而更顯得狹窄,稱作胡同也不為過。李葉無意中闖進了這裏七繞八拐的胡同中,他也不著急出來,隻是漫無目的的走著。忽然,身旁玻璃門發出“砰砰砰”敲擊聲,叫住了他。
“別樣的快樂。”一個衣著暴露、濃妝豔抹的女人推開門熱情地向他招手。他的心砰砰跳了起來,臉上瞬間泛出羞澀的紅光。此時的李葉還不懂如何用語言拒絕女人,但直覺告他她愈是熱情主動的陌生女人愈是危險,因此他在一言不發,扭頭快速離開了。
當天晚上,他在飯桌上和趙風聊起此事。
“那些女人什麽價?”
“什麽?”趙風稍一遲疑,立刻就弄懂了李葉的意思,“五十到一百吧。”
“嗯。”李葉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
“有一個女朋友。”
“然後呢。”
“隻等結婚了。”
“千萬別急著結婚。”
“我從不這麽想。”
“你會這麽想的。”
吃完飯之後,趙風帶著李葉去胡同裏尋求生活中“別樣的快樂”去了。不過他隱瞞了心中真實目的,隻是說要帶他散散步。不一會,兩人就走上了離鎮子主街五六百米遠的第四條街道上,隻要跨過這條街道,往西一點點,就到了胡同區。
“跟我走,別擔心錢的事兒。”趙風指著胡同口的幾個年輕女人說道。
“你自己去吧。”李葉一下子就明白了趙風的意圖,他語氣很果斷地拒絕了。
趙風狐疑地看著他,仿佛是在看一個戰場上不肯衝鋒的士兵。過了幾秒,他收回目光,無奈地搖了搖頭,遺憾地笑了笑,獨自朝著那幾個妓女走去了。李葉看到他先是熱情洋溢的同妓女們打招呼,然後又用手指了指自己。幾個妓女齊刷刷地扭頭朝自己看。隨後,趙風先是同一個妓女攀談了幾句,而後勾著另一個身形高挑的妓女的肩膀向黑暗中走去了。一分鍾後,高跟鞋的響聲在街道中回蕩起來;那個同趙風交談過的女人向他緩緩走來。走近後,李葉才看清了女人的模樣。其實她的本來麵貌早已被濃妝改變了。她最能引人注目的是一頭烏黑發亮的秀發。她的下身穿著長十來公分的短褲,上身套著一件極其單薄的白色緊身短袖……也顯示出她物超所值的賣相……李葉首先感受到一股很濃的香水味撲鼻而來,很好聞,並不廉價,他可以判斷出香水的價值最起碼能抵得上兩次嫖資。
“聽說你剛下學?”妓女悄悄地問他。
“是的。”李葉回答道。他表麵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但內心局促不安。
“什麽學曆。”
“高中。”
“因為學問有限,我一直沒弄懂一個問題。”
“請說。”
“皮肉生意是不是違法的。”
“是的。”
“戀愛時期同居不違法?”
“是的。”
“為什麽。”
“感情和自願。”
“那如果沒有感情的同居呢?”妓女用挑逗的眼神看著他。
“我想可能有交易的成分吧。”李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交易?”
“是的。”
“那一個女孩因為一個鑽戒或者一束花而奉獻出身體,那算不算交易?愛情的花銷可不比一夜情要小呀!”
“你混淆了概念。”
“是你心亂如麻了吧。”妓女的手攀上李葉的肩膀,“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
“是你的香水味顯得我們距離很近,它……是它包圍了我。”
“好聞嗎?”
“好聞。”
“想——跟我去胡同裏麵嗎?”妓女的嘴唇貼近李葉的耳朵,說話時口中熱氣直噴到李葉的臉上。
“不想。”李葉內心狂跳。
“為什麽?”
“我有一個同你一樣漂亮的女友。”
“在哪?”
“外地。”
“多久見一麵。”
“不知道,也許會很久。”
“你們分開了多長時間了?”
“才幾天。”
“在幹旱的沙漠中,一隻駱駝要比一輛汽車更管用。你走在沙漠中會逐漸明白,眼前的一滴水要比腦海中想象出來的無窮無盡的甘泉要珍貴得多;因為想象出來的水並不解渴,反而還會更加幹渴,所以你終究會聽從身體的命令。”妓女抓起李葉的手,“你還想跟我走嗎?”
“不想。”李葉打了個哆嗦。
“跟你這種人調情簡直就是浪費生命!”妓女把他的手推開,索然寡味地說,“浪費生命還好,如果耽擱了一次生意,我就變成了跟你一樣的呆子;我可不願意做呆子。”
這是一次偉大的拒絕,證明李葉尚存對愛情的敬畏和珍惜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