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初次約會 心有靈犀
隻有藝術、文學、戲劇在挽救和維護著人類最後的尊嚴。可以設想更有智慧的外星生物來到地球後,他們隻要有感情,就會長久駐足於一幅畫前,人類隻需要一幅畫,就能讓他們仰視、慨歎、感動、沉默,就能讓他們的靈魂顫抖起來——這就是文明的力量。
——引言
李葉用胡思亂想支配著時間,很快來到了晚上十點,學生們帶著未消化完的新知識陸陸續續走出教室向宿舍走去。操場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在昏黃的路燈下,一對對情侶緊緊依偎在一起慢慢走著,舉止很是親昵,像是在上一秒剛剛私定終生;籃球場上幾個光膀子的學生揮灑著專屬於運動員才有的活力四射的汗水;學校擴音廣播中,一個男人用雄厚的聲音一遍遍播講著最近收到的亟需認領的遺失物品。李葉站起身來走到跑道五百米標記處,中午時候,他們倆就在此分別。過了十多分鍾,他看到一個瘦小單薄卻很輕盈伶俐的身影向他徑直走來,他心裏幸福極了,有一股難掩的激動令他嗓子發幹、心跳加速。
“等了多久了。”劉芳走近後溫柔地問,“短短十多分鍾還不至於生我的氣吧。”
“不是十幾分鍾,”李葉笑著回答,“是兩個小時。”
“你不上晚自習課嗎?”
“被老師趕了出來。”
“不要緊吧。”
“不要緊。”
劉芳開始向跑道外的操場護欄旁走。
“古代的事兒真有趣,”劉芳回頭向跟在身後的李葉說,“有個男人和女人約定好在一個橋下的石柱旁見麵,這個男人左等右等仍不見女人到來,洪水卻來了;他不願意離開那個地方失信於人,隻好死死抱著柱子,最後被活活淹死。”
“尾生抱柱?”
“是的,”劉芳開玩笑說,“如果那個男人換做是你,你會離開嗎?”
“我——我,嗯——”李葉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個男人真傻,”劉芳說,“愛情能讓人變成傻瓜,但不是教人變成石頭呀,女人如果嫁給這樣不懂變通的男人,不知道是幸運還是災難。”
“也許是那個男人麵對毫無征兆的洶湧而來的洪水根本來不及逃跑,陰差陽錯以訛傳訛,傳到文學家耳中,文學家大多是理想主義者,向來有人心不古的感慨,喜歡厚古薄今,硬生生描述出一段堅守信約的愛情故事,教化當今世人。”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換做是你,你肯定會立馬逃跑咯。”劉芳剛說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我,——”李葉感覺自己上了她的當,他因為無法化解尷尬而十分難堪。
“跟你開玩笑啦,”劉芳被李葉局促不安的樣子給逗樂了,“我今天真是不小心路過這裏,來,給你變個魔術。”
劉芳在操場圍欄邊蹲下,圍欄外麵栽種著密密麻麻的冬青樹,冬青樹外麵又有粗壯的白楊樹遮擋,密不透光,李葉什麽也看不到。劉芳掏出口袋裏的餅幹和熟雞蛋,朝著護欄外“咪咪咪,咪咪咪”叫了幾聲,不一會,在路燈的反射下,黑暗裏出現了幾雙閃爍著黃綠相間的光芒的眼睛,幾隻流浪貓向劉芳的位置聚攏了過來。
“它們可愛極了,”劉芳將食物掰成小塊,放在欄杆下方的水泥平麵上,並伸出手輕輕的撫摸那些流浪貓,“它們總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像流浪狗,離開家沒幾天就渾身髒兮兮、臭烘烘的。”
李葉蹲下身去剛想伸手去摸流浪貓,那些貓兒頭也不抬,但感受到了危險,他的手剛向前伸了一點,貓咪就倉皇四散逃開。
“你嚇到它們啦。”劉芳用責怪的口吻說,她輕柔善意的語氣又能將責怪之意化解掉。
“真不好意思,我現在都不知道該向你道歉還是該向貓咪道歉。”李葉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感受到自己和劉芳關係在漸漸升溫。
“食物放在這裏讓它們慢慢吃吧。但願它們都能吃飽,免得去吃那些被老鼠藥毒死的老鼠,不然可就慘了咯。”劉芳將手中的食物全部放在台階上,兩人站起身來朝跑道走去。
“理論上說,我們可以聊到十二點。”劉芳說。“那些刻苦用功的同學都要學習到十二點,好像不到那個點,他們就不能功成名就一樣。早上六點就得起床,我的天,隻睡四五個小時,他們完全是向著科學家、數學家和文學家的方向去努力的。”
“隻是為了脫離農村,脫離沒有希望的生活,擺脫生而有之的命運枷鎖罷了。”李葉在回答這句話之前略想了一會,然後快速地回複道。
“你父母也這樣要求你嗎?”劉芳問。
“還好。”李葉回到道。
“還好是什麽意思。”
“不好不壞。”
“那我也是還好咯。”劉芳嬌嗔著說。
“你家就你一個嗎?”
“是的。”
“在哪裏住。”
“宋莊,整個村莊就我們一家姓劉的,不知是逃荒還是躲避戰亂來到了那裏。”劉芳繼續說,“前幾年,父母來到縣城裏做小生意,菩薩保佑,做小生意比種地強多了。”
“我上麵有一個姐姐,”李葉說,“她今年上大一,父親在外打工補貼家用,母親種地,她不放心我一人生活,害怕無人管教誤入歧途,因此她堅決不隨父親一同打工。”
“離開大學就要忙著談婚論嫁了,那時候正需要錢,你母親為了照顧你拒絕了金錢的誘惑,肯定對你寄予了厚望。”
“我最怕別人對我寄予厚望了。”李葉羞愧地說,“我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能,一切未來都是迷茫的、不可預測的,我想都不敢想,一想就心慌。”
“那倒未必,我對你充滿希望。”劉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但霎時間又覺得這句話不應該這麽早說。她因為過多的暴露了自己內心隱藏著的對李葉正麵積極的看法,而顯得很害羞。
“謝謝你。”李葉覺得她的話化作一股暖流湧進自己的心中,他有些意外,也感到高興。當下的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進發。
“你同母親關係怎麽樣。”劉芳問。
“還好。”
“哈哈哈——”劉芳笑得渾身抖了起來,“無話不談嗎。”
“有些話是不能同父母講的,隻能講給朋友聽。”
“什麽話?”
“嗯?——”李葉皺起眉頭,嘴裏發出思索時獨有的拖腔,“比如我時常迷惑,莎士比亞、孟德斯鳩、喬治·奧威爾、狄更斯,數不盡的優秀作家嘔心瀝血創作出來的經典作品,但都休想吸引她那雙眼睛的注意,哪怕在最閑暇和無聊的時候瞧上一眼。一個人的眼睛如果看不到文學之美、藝術之美,那和盲人有什麽區別啊,這樣的人的一生該有多悲哀啊。”
“當然了,世界上不能缺少哪些偉大的作家和那些偉大的作品,”劉芳慢慢悠悠地說,“但家裏也不能缺少一個操持家務、任勞任怨的母親。”
“那兩者結合起來豈不更好。”
“人世間哪裏存在完美呀。”劉芳緊接著說,“如果你的母親隻會看書,又懶脾氣又壞,你從小就劈柴做飯洗衣掃地,幹一切髒活累活,到現在很有可能你不僅厭惡書籍,還會厭惡你那隻會讀書的母親。眾所周知,有沉默寡言的懶貨,也有能說會道的懶貨,更有博學多識的懶貨;有目不識丁的惡人,也有目不識丁的善良人,飽讀詩書不一定能把惡人變好,惡人也不一定就沒有學問;滿口忠貞不渝的也可能是見一個愛一個的淫賊,從來不說情話的人可能一生都在履行‘我愛你’這是三個字所代表的付出和堅守。”
“我要好好品味一下你說的這些話。”李葉的大腦受到新知識的衝擊,況且這些新知識是出於一個他愛慕的女子的口中,他心思有些混亂,他能明顯感覺到劉芳的身影正在走進自己心裏。兩個人沉默不語地又走了幾十米,在跑道外的長條凳上坐下。
“獲得知識的感覺真美妙。”李葉先發話道。劉芳隻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並未說話。“我突然想到了信仰。”李葉接著說,“信仰帶領人們做了太多不光彩的事。前段時間我在一部記錄片中看到衣衫襤褸的信徒們磕長頭,他們蓬頭垢麵,手被磨破,艱苦備至,但他們仍然咬牙堅持。我一遍一遍地回放,一遍一遍地看,我能看出他們心甘情願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神靈,但是,他們在期待什麽呢?他們想生活在什麽樣的世界中呢?他們的價值觀是什麽樣的呢?他們在信仰中得到什麽樣的滿足呢?他們如此虔誠,如此折磨自己,無非是想讓神仙感受到、看到,我在思考——神仙真的希望看到他的信徒們這樣做嗎?宗教教會了人什麽呢?異教徒的遭遇、農奴的遭遇、贖罪券、歧視、不公正、無休止地打壓、永不可質疑,教會了人們跪在地上久久不肯站起來……不要說教義是好的,是勸人向善的,那模棱兩可、荒誕愚蠢的教義又有多少呢?”
“天堂隻存在於人類的腦子裏。”劉芳麵容嚴肅起來,“分兩種,一種是沒有任何欲望和煩惱,另一種是任何欲望和煩惱都被滿足和消除。正因為宗教有太多不光彩的曆史,所以我把信仰這個詞定性為中性詞,可以這樣定義:一切的信仰都是堅信某種必然性。看看西方的宗教史,宗教使多少信徒狂熱了起來啊,曆史上的激進分子,把剝奪他人權利和自由當成是信仰,而且,剝奪他人權利和自由這件事很容易使人狂熱。人類的進步不在於信仰神靈,也不在於真理,而是擁有了強大的糾錯機製,問題具有了可追溯性,使我們迷途知返,不斷試錯,獲得最優的進步方法。誰的心裏都有一條亮堂堂的康莊大道,但是怎麽才能檢驗出哪條路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呢?如果腳下的這條路是錯的,該怎麽辦呢?我們的問題並不是時常犯錯,而是犯了錯不知悔改,甚至用錯誤去掩蓋錯誤。”
“那權利又是怎麽回事呢?”李葉繼續發問。
“帝王善於用權利傷害別人,自己也被權利所傷害。權利把他們變成野蠻人,變成兩麵三刀、心狠手辣、不可理喻的家夥,權利為他們敷上一副威嚴冷峻的新麵孔,權利限製了他們的思想,隻允許他們去想誰對自己的威脅最大。帝王的權術,王朝的興衰,這些往事終究有一天會變成沒有任何參考價值的文明的邊角料,顯得幼稚可笑。若幹年後,也許沒有人會對什麽狗屁權謀感興趣,沒有人再癡迷、崇拜獨裁專製下的豐功偉績,人們隻對藝術、文學、科學感興趣,隻談對文明的貢獻。我們的世界太無趣了,每個人都氣勢洶洶,每個人都漠不關心,甚至有人會問為什麽要幫助別人,幫助別人需要理由嗎?我們的世界充滿了偏見,它無孔不入,滲透到種族、宗教、民族、國家之中,把好好的人變成瘋子;隻有藝術、文學、戲劇在挽救和維護著人類最後的尊嚴。可以設想更有智慧的外星生物來到地球後,他們隻要有感情,就會長久駐足於一幅畫前,人類隻需要一幅畫,就能讓他們仰視、慨歎、感動、沉默,就能讓他們的靈魂顫抖起來。——這就是文明的力量。”
“談談儒學。”
“你知道一個人在什麽時候道德水平最高嗎?”劉芳問。
“幫助別人的時候?”
“還有。”
“當父母的時候?”
“還有。”
“嗯——我想不出來了。”
“空幻想的時候。”劉芳微微一笑,“坐在家裏,置身事外,品頭論足,那時候道德感堪比聖母。空想時和做事時所麵對的狀況完全不一樣,做起事來常被幹擾,會賭氣啦,妥協啦,恐懼啦,被裹挾啦,身不由己啦,認知缺陷啦,都會影響人的判斷力。現實中,財迷心竅,花言巧語,口是心非……人世間能蒙蔽雙眼和良心的東西太多了。民間有句俗話:個頂個(勢均力敵),不打架。這句話驗證了一個真理:誰都怕挨別人拳頭。一物降一物,大多數暴力團體都是色厲膽薄的烏合之眾,遇到拳頭更硬的人,怕得要死。曆史中有很多荒唐的例子,道德把人變成了麻木不仁的怪物。既然誰都做不到把每一個人變成君子,但可以做到給予每一個人權利,把每一個人都變成不好欺負、不好惹的人。就像我們現在的生活一樣,美好的世界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君子,而是每一個人都不好欺負、不好惹。”
李葉久久地盯著劉芳看,在他的心中,他從未想象到世界上還有如此有智慧的女孩子,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她正坐在自己旁邊。他被智慧震撼過,不過都是在閱讀那些高不可攀的文學大師的作品時才有的感受。此刻的李葉身體僵硬,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變成這樣子。他一直深刻地銘記著此時的感受,直到幾年後,他的兒子李果出生時,他抱著自己的兒子,身體忽然僵硬,手忽然不自覺地抖了起來,他立刻回想到現在的感受,他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變成這樣子——是發自內心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