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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喬遷新居 除夕家宴

  有兩件事我最憎惡:沒有信仰的博才多學和充滿信仰的愚昧無知。


  ——愛默生

  那年冬天,吳霞用家裏多年積攢下來的兩萬元錢在村裏買了一處二層小樓,從此,家庭脫離了連續十幾年的寄居生活。


  新年尹始,李樹從外地打工回來,他帶回來兩千元錢。吳霞喜出望外,將心中對丈夫所有怨恨都一筆勾銷。李樹胖了很多,但從黝黑的皮膚和長滿老繭的雙手上不難判斷他又像是吃過大苦頭。


  “你知道嗎,”李樹對妻子說,“那個地方死了人,上墳時供奉的肉食和水果統統丟在墳前任憑腐爛掉。”


  “咱們這裏僅僅是掐下幾小塊扔在墳上。”吳霞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


  “嚇,我有次去山上閑逛時看到了,”李樹露出了神神秘秘的笑容,“回去後,我把這事兒跟同事們一說,你猜他們什麽表現?”


  “一群窮光蛋還能怎麽樣。”吳霞善意地嘲諷道。


  “嘿!他們拔腿就往山上跑。”李樹大笑起來,“隔山差五就能弄回來肉啦,水果啦,餅幹啦,嘖嘖,買上一瓶白酒,嘖嘖,三五個人圍坐鍋爐旁,嘖嘖……”


  “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吳霞笑著說。


  “嘿——臉皮厚吃個夠。”李樹回複道。


  自從搬到新房以後,這個家庭充滿了歡樂和希望。李葉的姐姐李悅已經上高中,一個月隻回來一次。她聰明好學,屢屢被母親當做榜樣教育李葉。李悅講“相對論”、“奧卡姆剃刀原理”、“芝諾悖論”、“蝴蝶效應”、“特修斯之船”等新理論給李葉聽,新的知識注入到他的腦子裏,幫助他更加全麵和準確地判斷和看待問題,這讓他感覺到眼前的世界忽然大了許多。物理學顯然更能合理地解釋世界的本質,分門別類的社科類讀物顯然更能總結分析各種現象,生物學顯然更能解釋人類各種行為的本質。與此同時,李葉開始討厭哲學思辨,事實上自此往後的一生,他都討厭那些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學問。


  麵對全然陌生的知識體係,李葉充滿了好奇心和疑問,他不斷地提出問題;李悅則不厭其煩地回答著。期間,姐弟倆就下麵這一話題爭論了足足一個小時。


  “未來某一天,當人類有辦法賦予機器人獨立思考的能力,使其像人一樣擁有智慧。那麽人類會去那麽做嗎?”


  “隻要有思想,不可控的因素就無限增加,可能導致人類麵臨生死存亡的危機。如果人類就此遭受滅頂之災,那麽到底是人類毀滅了人類,還是機器人毀滅了人類呢?這些擔心是很有必要的,因為人們總學不會站在他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更別說站在機器人的立場上了,所以我們根本不知道機器人真正需要什麽。當它們的智慧快速提升,人類的智慧顯得微不足道,人類的力量顯得不堪一擊,它們把我們當成小孩子看的時候,它們是選擇繼續忠誠不二的服務我們,還是選擇反過來統治我們呢?不要說我們有智慧,有情感,它們會可憐我們。狗很聰明,也有情感,智商和五六歲的孩子們差不多,我們是怎麽對待狗的呢?黑猩猩很聰明,也有情感,曾經還是我們的同類;我們是怎麽對待它們的呢?在宇宙中,顯然機器人更適合生存。是否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為了開創機器人時代?機器人將帶著人類存在過的印記永恒地延續著人類的文明。它們可以抵擋最嚴酷的惡劣環境,它們穩定性極高,就好像沒人會擔心計算器會出錯一樣;它們獲得、轉化能量的方法直接簡單,它們都是醫生,明白自己哪兒出了問題,也明白如何去解決這些問題……人終究有一天會被智慧機器人所控製,現在已經有了這樣的苗頭趨勢。比如說,一個長途車司機,他每天開十二個小時的車,一個月中有將近半個月都在開車,那麽你可以這樣理解:司機在控製汽車。當然了,你也可以這樣理解:司機被汽車控製了。為了造汽車,又有十萬人在汽車製造廠工作,同樣,你也可以認為這十萬人被汽車所控製了。當然了,一個縫紉女工被縫紉機控製,一個電腦工程師被電腦控製……”


  年味非常足。在這個平凡普通的中國北方村莊中進行著一年中最盛大隆重的節日,所有人臉上的陰鬱表情都一掃而光,所有家庭都被勤勉持家婦女打掃得煥然一新,所有外出務工的男女都重返家鄉。媒婆張羅著安排俊男靚女見麵相親,最膽小的孩子也在點燃鞭炮,壓抑苦惱的人們尋找到一種心靈上的酣暢感。各家各戶整天都炊煙嫋嫋、蒸煮烹炸食物,迎接即將登門探望的親戚;溫馨熱鬧的氣氛驅趕了寒意,人們從喜氣洋洋、親人團聚的節日中得了安慰。


  除夕當天下午,盡管吳霞極力反對,但還是拗不過李樹執意要去給母親錢玲拜年,她思索片刻後決定帶著子女一同前去。一家人剛出門不久,就聽到前方有爭吵聲,走近了才聽清楚雙方在爭吵什麽。


  爭吵一方名叫李方,四十多歲,頭發因不善打理而油膩蓬亂,衣著破爛肮髒毫不體麵,他兒女兩全,是個幹活的好手,性格魯莽固執,曾經因為分家和弟弟大打出手。另一方名叫李星,年過半百,頭發已經白了一半,四個女兒都已出嫁,並無兒子傳宗接代。村中嘴毒的長舌婦曾在背地裏稱他是“斷子絕孫”,她們堅信“有兒貧不久,無兒富不長”這個道理。李星早有耳聞,但無可奈何,正因為人少勢寡,他從不多事。眾所周知,農村家庭子嗣眾多就是家族勢力的最好體現,子嗣雖各懷異心,但對外人總能保持一致和團結。


  “……什麽時候!?”李方氣勢洶洶罵罵咧咧地說,“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嗎?你來問我要賬,大過年來問我要賬?你想讓我過個好年不?”


  “我半年前就問您要過帳,秋天也來過。”李星委屈的眼神落在李方憤怒的臉上,“你總是說先緩緩、先等等,咱們農村人手頭緊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時候沒那幾百塊是過不了年的。”


  “誰沒了那幾百塊不能過年?”李方質疑道,“你離了那幾百塊不能過年?全村就你一家吧?大過年來問我要賬,這麽沒眼色,怪不得窮得沒了那幾百元不能過年……”


  李星清楚自己占理,但他也清楚局麵正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欠錢是大爺這個道理他懂。多說無益,於是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李方又嘟囔了幾句,釋放了心中的不滿,他獲得了某種平衡感後逐漸聽清了圍觀人的勸告:“給他錢不就得了嗎”、“是呀,還了錢一切都了了”、“李星也不容易,你多擔待”……


  李方轉身進屋,拿了三百元錢粗魯地扔到李星腳下的地麵上,他轉身回家時又是一陣埋怨:“倒黴催的,你關心的是過好年,我關心的是買你幾隻豬仔,光吃飼料不長肉,看著都他媽的煩……”


  李星彎腰撿起地上的錢裝進口袋,一句話也沒說就扭頭走了。


  李樹看到這場紛爭已經結束,邁步朝母親家走去。李葉回頭看了看李星的背影,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當李葉開始認識和思考這個世界時,這個世界很坦率地展示出它所有的缺點與優點,他無法理解的隻是站在生物界頂端的複雜的人們。他無法理解,即使是最蠢笨的人也知道欠債還錢的道理,那麽為何還要耍賴呢?為何去製造無意義的爭吵?為何給自己增添無盡的麻煩呢?欠錢不還、毫無信用,但他卻理直氣壯、大言不慚,本來一樁公平合理的交易,他又有能力償還債務,此刻節外生枝的爭執因他而生,但他卻對李星充滿憤怒,他的憤怒來源於何處呢?一眾旁觀者皆是同族、同姓一脈相承的後代,但他們卻對李方這樣無恥的行徑三緘其口,打起圓場來也是那麽有氣無力。李葉始終想不明白。


  他在思考的海洋中遨遊,憑借肌肉記憶把他帶到祖母家中。院中嘈雜的談論聲將他從內心的世界中硬生生趕了出來。他看到地上躺著一條被剝了皮的死狗,廚房門前胡亂的放著各種年貨;李啟剛出獄不久,正一邊抽著煙一邊喝著茶,同二姑父張碩聊著天。大姑父鄭青不緊不慢地處理著兩隻褪了毛的雞;錢玲坐在院子中間不緊不慢地剝著蔥,趙剛正在情緒激昂地同她說著什麽;四姑父何易挑著擔子往廚房擔水。吳霞已經在廚房跟李葉的姑姑們建立了和合作關係——她是個勤快的女人,眼睛看到哪裏,哪裏就有活兒。李樹正背著手在院子裏亂轉,他走兩步就站住,朝一個地方盯上一會,然後繼續巡視……


  李啟看到李葉後朝他招手,等李葉走到他身邊時,他指著地上的死狗說:“你知道哪種狗肉最好吃嗎?”


  “不知道。”李葉略顯木訥地回答道。


  “記住,”李啟加重了語氣,“黑——黃——白——花,以此類推,黑狗最好吃,呶——地上這隻狗就是黑的。”


  “記住了。”李葉機械性地回答道。他在叔叔麵前總顯得很緊張,很不自在。


  天將黑之時,飯菜已經擺滿一大桌,那條狗和兩隻雞變成了冒著熱氣的美食呈現在眾人麵前。大人們依次就坐,孩子們輪流給李根、錢玲二人磕頭,千篇一律地背誦著為他們量身定做的祝福辭。


  當孩子們仍在狼吞虎咽地吃著美味佳肴時,大人們已經開始喝酒聊起來了。


  “還是那句話,”李啟臉上泛著紅光,“本來要坐一年的牢,幾個月就出來了,讓那些不服我的人看看,這就叫本事……如今的社會,誰都不幹淨,做得好不如說得好,好馬出腿上,好漢出嘴上,會溜須拍馬的人總能身居要職。幹什麽事都需要關係,衙門裏沒人什麽事都做不了。良心,嘿嘿,如果良心能換來白米飯的話,那麽人人都有良心了。”


  “你以後少惹事。”郭靜用手撫摸這兒子李峰的腦袋,說這句話時帶著哀怨腔調。


  “跟你不能比,”鄭青說,“你有本事,我窮得叮當響,光靠那幾畝地不得喝西北風呀。過完年就出去打工,在外麵隻要肯幹就比種地強。”


  “沒錢你盡管說,”李啟吧咂吧咂嘴,“我這有錢,門路多,人脈廣,有事兒跟我說一聲,缺關係我給你找,沒啥事辦不成。”


  “我要聽你的保準也得進號子。”鄭青譏諷道。


  “哎——不能好好說話了?”李啟有些不高興。


  “這段時間辦事真順利,”趙剛見話風不對,趕緊插話,“那兩隻雞,我逮它們時,脖子一扭一圈,沒發出半點動靜;那隻狗,吃了抹著毒藥的饅頭後三五分鍾就斷氣……”


  “這兩天又攬了個活兒,”張碩不甘示弱,他自豪地說,“一個外地司在鎮上撞到一個老太婆,我過去把事兒全盤掌控,把車扣下來,沒兩萬塊錢開不走。這事兒過去,老太婆最起碼多拿幾千塊,我這個跑事兒的拿幾千,一年種地錢到手了。”


  李樹是個沉悶的人,話不多,隻是聽著。何易也不插話,他總是唯唯諾諾,表情誠惶誠恐,對誰的故事都顯出極大的興趣來,給人一種低人一等的感覺。


  “你們全都這麽有本事呀,”吳霞用驚訝的語氣說道,“這麽有本事,我兒子出生時被計生委罰款,你們各家我都去借錢了呀,一家拿出一千元救濟我們,我們也不至於把房子賣掉吧?你們說是不?就算你們沒錢,你們有那麽多有本事的朋友,他們應該不差千八百的吧……”


  吳霞的話仿佛一根手指戳破了五彩繽紛的肥皂泡一樣,絢麗光彩的景象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場麵尷尬極了。善良的李根既內疚又難堪,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認為,後代們所有的不幸和不滿都源於長輩的無能。錢玲麵露不滿,用眼睛斜視著吳霞,她恨極了這個不懂禮貌的攪局人。剛才麵對兒子和女婿們的一頓吹噓,她感覺到家族權勢正如日中天地發展著,並滲透到社會中的每一個角落裏,她甚至生出了一種掌控大局的權利感。李樹則狠狠地瞪著吳霞,這個口無遮攔的女人今天又讓他丟臉了。


  “吃飽了,”吳霞猛地站起身往門外走,走到門口時回頭對著兒女嗬斥道,“你們倆還坐著幹啥!”


  姐弟倆快速起身,跟在母親身後。等出了院子以後,吳霞狠狠地嗬斥道,“你倆再來這個院子,我打斷你倆的腿。”


  姐弟倆嚇了一跳,身子同時猛地一顫。


  夜漸漸深了,錢玲把桌子上的空盤子收掉,又將幾個吃掉一半的菜合在一起,供女婿、兒子當下酒菜。她又重獲幸福,因為不久前李啟、趙剛、張碩在談到自己養老的問題時,每個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了願意承擔她老年生活的所有費用。錢玲內心很溫暖,她把他們的承諾當了真。李根早早起身走開,他心裏想著家裏那一大袋發黴的花生,他不忍心丟掉。那些發黴花生經過太陽數日的暴曬後,上麵的黴斑用手一搓就掉,他準備把花生表皮清理幹淨後拿去榨油,剩下的殘渣不僅人畜都能食用,而且還是治胃病的偏方良藥,據說讓眾多被胃病折磨得麵黃肌瘦的人們臉上重新泛起紅光。李跟早年因為食不果腹的生活患上胃病,胃部不適的滋味讓他多年來飽受煎熬。錢玲的女兒們坐在床上議論著家長裏短,年歲小的孩子已經呼呼大睡起來,年歲稍微大點的開始對世界好奇起來,看到新鮮事物和新鮮的人時會保持精神亢奮,已經不太容易被睡意瞬間擊垮了。


  很晚時,李葉才聽到父親回家。十分鍾後,就在睡意完全灌滿了他的腦子,讓他再不願意考慮任何事情的時候,樓下傳來了父母的爭吵聲。隨後他又聽到哭泣聲、狗叫聲、蝙蝠吱吱聲和母雞咕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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