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探李寨 老宅倒塌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孔尚任
在醫院休養期間,手機屏幕上跳出這樣一條新聞:一輛滿載水果的貨車在李寨傾翻,遭村民哄搶,導致司機受傷。
據我所知,水果對於村民是廉價產品,他們完全有能力購買;溫飽問題,也是遙遠的回憶。大多數村民都是平凡百姓,一生不敢逾越法律的紅線。是什麽心理驅使他們做出需要付出法律代價和名譽損而且得不償失的蠢事呢?這足以引起每一位知識分子的擔憂和思考,更何況我的職業不允許我對此類事件視若無睹,我必須要有深刻的社會觀察,然後基於自己的觀察做出細致縝密的研究成果。研究此次事件成因以及事件背後所映射的社會問題,可以作為經典案例在課堂上講授分析。另外一點促使我下定決心展開研究的原因是,我開始對教育的本質產生了某種質疑——毫無疑問,哄搶水果的做法趁人之危、行為卑劣。矛盾出現了,我的疑慮也出現了——關於理法與道德的疑慮。
研究意義已經產生,研究對象已經確定,趁熱打鐵,此次事件當即就被提上日程。事發三天後,我懷著頗多疑問的心情來到李寨。
車禍地點在距離李寨一公裏處的省道上,我去時,除了明顯的車禍痕跡還在,受損車輛已經被拖走。村口停放著兩輛警車,村長正帶著警察挨家挨戶調查取證、做筆錄、普法。我同村長和警察聊了一會,發現從他們口中不能得出我想要的,因此,我開始單獨行動。因為感受到某種潛在的威脅,村民對我這個陌生人保持著高度警惕,不願與我過多接觸交流。我因為無從下手而心生煩悶,隻得在村裏瞎轉悠。
因為病未痊愈,雖然體力有所恢複,但即使到了中午,我仍然沒有饑餓感,所以並沒有去鎮上吃飯。經過一個上午的遊蕩,我有了新發現。這個村子經過統一規劃,道路格局四四方方筆直平坦,家家戶戶蓋起風格統一的長方形二層小樓。唯獨有一處老宅例外。這所老宅處於村正中間,它有一半擋著村子主道。因此,筆直的鄉道繞過它,形成一條弧線。宅子風格老舊,宅基由長條花崗岩砌成,牆體由巨大的青磚砌成,屋頂是木結構,上麵搭著青瓦。窗戶很小,一平米左右,木質窗條倒很講究,是傳統回字紋紋飾。很容易就能做出結論,這所老宅比我年齡要大得多,曾經建造它的人非富即貴,曾經住在裏麵的人風光一時。院子圍牆已經倒塌,裏麵雜草叢生,荒涼至極。經過上百年風吹日蝕,老宅牆體斑駁,多出開裂,木結構朽壞嚴重,給人以搖搖欲墜的感覺。
老宅子所包含的厚重曆史感和滄桑感使我心生悲涼,加上此次的研究工作仍無頭緒,我心情很糟糕。就在我準備暫時離開此地去鎮子上旅館休息時,遠處走來一個六十多歲的人。他著裝整潔講究,比一般村民顯得更體麵。趁他邊走邊朝我看的間隙,我熱情地向他打招呼。他為人很隨和,應了一聲後就走過來同我聊了起來。當他聽說我在大學任教時,神色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似乎有些肅然起敬。聊天中,我得知他三十多年前當過此地村長,現在仍在村委會任職。我說明了此行的目的,問了他一些問題。他對概念性的話題有一定的認知能力和表達能力,因此我們聊得很順暢。一個小時後,在他盛情邀請下,我去了他家。
密不透風的盛夏時節,風雨莫測。也許是交流時太過投入,我沒有預見頭頂上的藍天會那麽快的罩上烏雲。等我意識到天色突然變暗時,抬頭發現正南方有一大片烏雲已經遮住了半邊天,像一團滴進清水裏的墨汁一樣,正向我這邊翻滾而來。肉眼可查,它所到之處,最起碼會帶去每小時十五毫米的降雨量。料想我步行的速度同烏雲移動速度比起來不值一提,此時啟程回鎮上為時已晚。老村長看出了我的擔憂,用不容推辭的語氣邀請我住下。我同意了。
不一會,屋外狂風大作電閃雷鳴,緊接著暴雨如注。吃過晚飯後,我來到客房開始整理思緒,記錄從老村長口中了解到的哄搶水果村民的大體人數,男女比例,性格特征,家庭情況,教育情況等等。臨睡時大約九點,窗外雨仍然在下。我準備在李寨呆十天左右,前三天隻和老村長交流此事,後七天準備和涉事者交流,撬開他們的心扉,使其吐露真言。
翌日,我起得很早。天色轉晴,萬裏無雲,空氣相當清新。想到接下來十天都要仰仗老村長做中間人指路敲門牽線搭橋,這是一個大多數人都不太情願做的工作;我所做的不單單是閑聊,而是一絲不苟地調查、盤問、挖掘其大腦深處的精神意識,這會使人產生不悅和排斥。輕則吃閉門羹,重則遭到一致敵視。因此,我決定去鎮子上買些禮品回來,作為對老村長的答謝和訪談對象的實質性報酬。我相信禮品能使我工作能進行得更順利一些。
剛出門,我見到老宅附近圍滿了人,走近了才發現那幢搖搖欲墜的老宅已轟然倒塌,變為一堆殘垣斷壁。村民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起,正在熱烈地討論著。居住在老宅附近的幾戶人家異口同聲的解釋成為壓倒所有猜測的最終定論,據他們說,昨夜十二點左右,一聲驚雷響過,緊接著就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也就是說,這幢老宅倒塌原因與那聲驚雷密切相關。
想到此時的目的不是呆在這裏幹耗時間,我扭頭快步向鎮上走去了。鎮子上規模最大的超市麵積並不大,但好在我想要的都有。牛奶、幹果、香煙、蛋糕、飲料等等,我要的量足足能裝滿一輛三輪摩托車。超市並沒有這麽多庫存,老板打了電話訂貨,讓我稍等。他剛掛電話,我的電話就響了。學校領導讓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學校,處理一些事務。事情緊急,我決定即刻啟程。但我的解釋並不能平複老板像是被我捉弄了一樣的心情,他投來了十分不友好的目光,雖然我斬釘截鐵地承諾還會再來。為了避免言語上的糾紛帶來的尷尬場麵,我向老板付了兩百元定金。他收下了,寫了一張收據。
回到學校後,我迅速投入繁忙的工作中。等工作完了,學生也開學了,我這個教書匠隻得把學術研究暫放一旁。
一晃半年過去了,終於迎來了將近兩個月的假期。處理了家庭瑣事後,我又來到了李寨。李寨並沒有變化,除了景色從夏天變為冬天。老宅的殘垣斷壁已經不複存在,變成平地;那條曾經繞過它的鄉道也失去了呈弧線彎曲的意義,經過道路改造,變成一條直路,從老宅原先的地基上通過。老村長一眼就認出了我,熱情程度有增無減。我向他解釋了半年前不辭而別的原因,事實上,我話還未說完就被他打斷,似乎是得到了他的諒解。
第一天太陽落山,白晝結束,我又從老村長口中獲得大量有價值的信息。晚飯時,我欣然接受他邀我一同飲酒的請求。但是,我們的關係並未達到無話不談的地步,說完了嘴邊的客套話,就拘謹起來;盡管我們都在努力拋出各種話題打破這種尷尬場麵,但仍時不時冷場。出於獵奇的目的,我詢問起老宅的事。他瞬間精神起來,對老宅的興趣似乎比我還要濃。
“你認識李葉嗎?”他問。
“呃——”我努力地思索著,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但我不確定是不是他,因此做出否定的答複。
“畫家,出過書,還組織拍攝了一部記錄片,讓很多政客落馬……”他直勾勾盯著我,仿佛要勾出我的回憶,或是希望從眼神中傳遞出圖像來,幫助我更快地想起他所說之人。他每說一句,就停頓一下,留給我足夠的思考時間,好像他已經認定,李葉是個無人不知的大名人一樣。
“想起來了。”我插了一句。
“老宅是他祖父李根的。”他神態輕鬆起來,眉飛色舞地開始了講述,“他有兩個兒子,四個女兒。李葉是他長孫,為大兒子李樹所生。其實李根並不當家做主,教育子女、家產劃分、掌管金錢、話語權等,全都是妻子錢玲負責。錢玲溺愛二兒子李啟,因此指定他得到老宅的繼承權。但李啟好逸惡勞、懶惰成性,走上犯罪道路,傷了警察,住了十多年牢;從此,他妻離子散。錢玲去世後,老宅就荒廢了……”
逐漸,我對李葉的家族往事產生了濃厚興趣,因為其中包含的現實意義超越了當下所研究的課題。人每天會產生很多想法,說不定會在哪個想法中停留——探清李葉家族所有往事,這個想法控製了我的思想,使我心無雜念,認認真真傾聽和記錄著所聽到的一切信息。漸漸地,支離破碎的故事串聯成了完整的故事。
在村裏呆了一個月,我又開始了四處奔波的生活,通過各種渠道打探那些在錢玲教育下長大成人的後代們的生活情況。我一點也不認同錢玲的教育方式,她教孩子們無情無義、自私自利,從不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從不為別人著想,卻認為孩子們會以“愛”反哺她。這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就好像自己親手在屋子裏放了一把火,卻相信無情的熊熊烈火不會傷及自身;她就生活在她教育出來的那群人中間,而魔鬼的原則是,永遠傷害離自己最近的人。錢玲機關算盡,以為善於算計是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聰明才智,但眼光放長遠,跨越曆史的長河才會發現,每一次算計,都是在算計自己。
這個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事實上,訴說家長裏短、評判他人功過,是很多人的樂趣。這種行為能釋放大量感情,彰顯自身判斷力和建立自信心,從而讓他們在與我推心置腹的交談中得到酣暢淋漓的痛快感。這種感受一旦產生,就會靈感乍現,回想到以前從未想過,以後也不會想到的故事細節。雖然大多數人都是帶著個人主觀感情在表述,但我仍願意去相信他們表述的準確性和真實性。
一年的時間裏,我見了很多當事人,搜集了大量資料,然後又來到了李寨。我站在距離李寨一公裏遠的小山崗上眺望著整個村莊,親切感油然而生。雖然我與李寨中的任何一個人都非親非故,但我的思想卻時常在這裏逗留,我沒有在李寨生活過,但我卻對這裏的人和事耳熟能詳,而且充滿感情。這裏是我劇中的人們出生的地方,這個地方承載了他們和他們所有親人的悲歡離合。他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繁衍,在這裏奮鬥,在這裏死亡。他們一生的夢想就是走出這片土地——出人頭地,是這片土地上流傳最廣也是最具說服力的語言,鼓勵和鞭策著生生不息的後代們完成父輩隕滅與冷卻的夢想。但這片土地又是充滿魔力、富有魅力的,她時刻召喚著從她懷抱裏走出去的、迷失於異鄉的孩子們,使他們牽掛著、懷念著、留戀著,產生著這樣的想法——隻有死後葬在這裏,才算得上是永遠的安息。李寨是個容納了李姓大家族的整體,但每一戶都是個體,每一戶人家又容納了幾個單一而又複雜的個人生命和情感;他們的周圍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鄰居和親朋好友,但他們也有過孤獨和無助的時刻,甚至會有苦難言、鬱鬱寡歡地度過一生。
我已經做好講述一個家族悲劇故事的準備了。我寫悲劇,是為了讓人們避免在同樣的悲劇中重蹈覆轍。這出於美好願景的想法也許有些天真,因為曆史書上寫滿了因為人們的不理性而產生的各種悲劇,但我仍願意相信悲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