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同歸
這支琴曲中暗藏殺機,是對夜弦歌。然而這首曲子,卻實實在在是要彈奏給你聽。相思,斷腸。從不知我也會如此摯愛一個人。
方瑟勾唇輕笑。
指尖勾弄琴弦,音律清靜單純。事實上落霞琴是沒有感情的,如此深沉的情愫,來自彈琴的人。這琴,彈了二十年。
然而這首曲子,卻是平生第一次。
這或許是我們兩個人的舞台。我的眼界裏沒有其他的任何人。哪怕麵對擁有就連我都要望之生畏的天下第一蠱雪薇的對手,我也絲毫沒有想要退縮的情緒。這是最後一戰。
這劍法,我從未用過。
因為它隻屬於結局。
觀看這場戲的時候,金蛇君的頭發還沒有全白,他從西方長生穀千裏迢迢疾馳而來,就是為了看看【浮生閣】還有沒有拯救的必要。於是他看到了這樣的場景。
夜歌弦撤去了所有在擂台上的兵力,他要與方瑟一對一決戰。或許他也知道,自己的水準比不過白裳,也不可能解決嶽湮。然而他的身份擺在這裏,他是【桃花塢】總統領,因此,他與方瑟的對決更顯得重要。
所以百尺擂台上隻剩下坐在場地中心專心致誌彈琴的方瑟,和虎視眈眈的夜歌弦。
由於嶽湮與白裳的檔次比夜歌弦更高,所以二人打遊擊一般在眾人的視野中穿梭,石柱、看台、閣樓、茶館,天地萬物被踏在二人腳下,極速的追打與防禦交替,她們眼中隻剩下彼此,與手中的劍。
其他人亂作一團,【浮生閣】在南宮漠謠等人的指揮下與【桃花塢】盡情酣戰。從俯視角度來看,這場戰鬥已經從一招一式的規則出手變成了打群架,雖說場麵突然有些慘不忍睹。
正如夜弦歌所期待,血,流成河。
人人殺紅了眼,在漸強的琴音中尋找著衝破一切的快感。
仿佛在那個逼仄的長廊中沒日沒夜地苦鬥,除了解決掉麵前所有人,沒有別的辦法。殺,殺,殺!
或許有榮耀作為口號,然而此刻卻隻剩下保護自己的本能,殺出血路!
第一根琴弦繃斷。
破音殺得夜歌弦後退三步。他的每一次進攻都有方瑟詭異的琴音化作雄渾的內力抵擋,然而這一根琴弦的繃斷卻在他的五髒六腑造成不小的衝擊——
白裳與嶽湮的交手已經快到常人無法用目光追擊,然而此刻二人都沒有再添新傷,高手間的對決就是這樣,一秒內,半招決定生與死的距離!
於是!白裳破開嶽湮防守,劍向麵門,嶽湮伸手彈劍,雙掌並攏,突然掀開,那劍差點脫出白裳手心,嶽湮後退,橫叉定於兩根支杆中間。
夜歌弦劍法如飛,強大的內力從不同角度襲擊方瑟,卻被他一一化解,唯有一道劍氣破除防禦,直搗黃龍——
第二根琴弦繃斷。
方瑟的撫琴速度再次提升,剛被指端鮮血浸淌,世人無不驚異與他天人一般神奇的琴技。
琴音本是清亮卻透露出無限愁思,聞者身臨其境,仿佛墜入愛河,卻不得不嚐盡彼岸花間隔陰陽兩端的苦楚,沒有伊,良辰美景,形同虛設。沒有伊,肺腑燒灼,肝腸寸斷。
沒有伊,沒有我。
第三根琴弦繃斷。
第四根琴弦繃斷。
第五根琴弦繃斷。
他的指尖仿佛已露出白骨!
白裳手臂上的傷已經完全封住,嶽湮低歎,僅聽白裳嘲笑的聲音:“有雪薇在,你根本傷不了我。”
“隻要刺入你的心髒——”
“沒用的!”她故意敞開胸懷,嶽湮的斷刃直接插向她的心口,沒入半寸,卻再難深入半分!
勢均力敵?
第五根琴弦繃斷。
夜歌弦無數華麗或內斂的強大照數落在方瑟一寸一寸陷落下去的防禦圈層之上,他隻剩下一根琴弦。
整個中陸的目光都匯聚於此,這是劃時代的巔峰對決!
“到此,為止了。”
嶽湮放開湮劍,抬起腿用腳尖狠狠踢在琉光鑒上,隻見那破碎的小鑒被她生生磕了出來!由那赤紅光華流轉的劍身向上飛起!
它那瑩亮的光華,遮住二人仇恨的對視。
湮劍解體,化作赤紅色的碎片,反射著豔陽妖豔的光芒——
琉光鑒!
她伸手的刹那,嶽湮已經用右手奪過琉光鑒,左手從他父親遺物湮劍解體碎片中抽出一柄絢麗異常的金色短劍,那是失蹤五十餘年的傳世第一神兵——斷萼!
宛若流線的劍身,須臾間直插入白裳心口,她驚愕瞬間,嶽湮將琉光鑒抵在斷萼劍柄之上!
光芒大盛!
就在白裳手中劍割向嶽湮喉嚨的一瞬間,她分明聽見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琉光鑒像有了生命一樣激烈地顫抖著,肉眼可見乳白色的能量在其中流轉,那才是琉光鑒真正的樣子!
與此同時!
夜歌弦破除所有防禦就在最後一瞬間將手中兵器刺向方瑟喉嚨口,他抬起頭。
最後一根琴弦繃斷。
世人不知道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能夠追上光速。
他們隻知道方瑟一直在彈琴,夜歌弦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
那迷醉人心的一曲琴音,讓人不覺熱淚盈眶。仿佛最醇美的一壺好酒,咫尺卻又天涯。曲終的那一刻他們看見那美麗的落霞琴終於無法承受他強橫的內力輸入,與漫天赤紅的碎片化為一體。
他的手,仍然停在挑斷琴弦的位置,森森白骨抬眼可見。
夜歌弦的劍停在他的喉結上,劃出一條淺紅色的血線。
然而卻再難挺進半分。
這就是決戰的完結。兩位主將的落敗讓【桃花塢】沒了之前整齊的步伐,事後統計,這一次【桃花塢】出洞約六百人,逃出七十餘人。【浮生閣】精英出戰約兩百人,犧牲一百四十五人,重傷二十四人。
這次決戰,也將嶽湮與方瑟在江湖中的地位拔高到無人能敵,方瑟更是獲得“聖手琴師”的稱號。
當老神仙踏著層層屍體走到擂台血泊中,他對方瑟說:“請琴,與嶽湮,也就是斷,共同成為【浮生閣】新的閣主!”
南宮漠謠驚訝地看到嶽湮笑了,笑得那樣疲憊。她知道,她已經準備好放棄一切了。是啊,她父母留給她的遺物,絕世的湮劍與落霞,就這樣隨著二人最強殺招的釋放,崩裂化為無數碎片,散落整個擂台。仿佛璀璨的星辰,反射著日光又炎烈轉向深入心底的溫暖。
對於老神仙的請求,相信【浮生閣】沒有人會反駁。擁有那樣恐怖的實力,【浮生閣】的再次興起指日可待。然而當事人卻將目光投向更高遠的天邊。無論是看客還是剩餘的【浮生閣】殘存勢力,都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浴血後二人的禮服仍然唯美紅豔,映襯著郎才女貌,這是中陸上又一段值得頌揚的傳說。
方瑟微微一笑,眼底是輕鬆和愜意,他於是又拿眼神去勾嶽湮:“我所希望的,是放舟河海,訣別江湖。”
那麽,她的決定呢?在南宮漠謠變得恐懼的目光中,她聽見自己曾經的這位摯友,用最平淡最無所謂的語氣,淡然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會還給【浮生閣】更加合適的閣主。”
她看見她雙手捧起琉光鑒,走向南府府主。
——不要。嶽湮你明知道交出琉光鑒就意味著……
“這琉光鑒物歸原主。”她將琉光鑒鄭重其事地交付在南府府主手中,她視線沒有抬起來。
——你會死,你會死得很慘!
她的手指緩緩離開琉光鑒,仿佛不帶有一絲留戀。
——你的命就是用琉光鑒來續的,沒有琉光鑒——嶽湮,不要!
南宮漠謠在心底呐喊——不要放手!
然而嶽湮卻瀟灑地轉過身,向方瑟伸出手,給了他一個眼神,卻在他扯住她的一刹那緊緊皺起眉頭揚起下顎,似乎吞咽下什麽東西。
魂曾經說過,嶽湮與她夭折的姐姐一樣,本是活不過百天,但湮卻為她偷來琉光鑒隨身攜帶,讓其中強大的內力不斷溫養她的身體筋脈,為她續命。然而隨著她對琉光鑒的使用甚至過度使用就像殺白裳那樣,她對琉光鑒的依賴也會越來越顯著。從最開始的每年都要接觸,到每月,到每日。到每時每刻。
像此時此刻,她隻要離開琉光鑒,就已經把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
她自己知道。
她其實比誰都明白。
可是她不會回頭。因為她——
“快帶我離開……”她開始微喘,嘴唇變得蒼白,唇齒間有血腥氣息。她的手仿佛屍體一般冰涼,身子猶如綢緞一般軟弱而輕盈,仿佛隨時都會隨風而去!
方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這時候的她並不像在這裏多待哪怕眨眼的時間。
“失陪了。”
於是他帶著她匆匆離去,留下背後整個江湖的矚目。兩個人相依相偎,其中一人的腳步已經虛浮。下場,她沒有時間再耽擱,轉回身用最後的力量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來。他看見她拚命眨著眼,卻已經沒有抬手的力氣,她哭著,卻強笑出來,仿佛想要把他看得真切。
他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
她在流血淚……她的鼻端也滲出鮮血,接著是耳朵。最終她撲進他的懷裏,開始大口大口地咳血。
她已經說不出話,隻是哭,哭得他肝腸寸斷。
“我……”她想要說話,她已經沒有力氣握住他,她滑落在他的懷中,方瑟跪下,讓她躺在他的肩膀上盡量舒適一些:“錦衣……”他在怕“錦衣……錦衣!”
“我……我……”
“你說……我聽著……”他哽咽。
“我愛你……”她咬緊下唇,血不停地流,她看見他紅了眼圈,眼中滲出極度恐懼的淚水。
“……對不起。”
我,不能陪你了。
從帝都來,在東堂相愛,在九華城訣別。
她的視線開始模糊,呼吸開始變淺,心跳開始減緩。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百山凋雪。
千渚沉風。
浮生一夢。
湮沫八荒。
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我曾答應過您,第一件事,保護琉光鑒。第二件事,輔佐薑屏,第三件事,守護【浮生閣】。
我全部都做到了。
我有資格,去見您和母親了。
“若我沒能回來,你幫我好好照顧他們。他們每個人對我都很重要。”
還有你,照顧好自己。
永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