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明儼來生見
董友姑沒有覺察出秦雨青所想,隻是覺得她在感懷,在歎息,董友姑覺得是時候讓他們見麵了:“雨青姐姐,別傷感了,我們都絲絲白發。去看看明儼吧,他一直沒有忘記你。”
秦雨青想去又無顏:“我做了讓他那麽丟人的事,他還記著我幹什麽呢?”
“走吧,不遠萬裏,從北京來到台灣,不就是想見到鄭經和明儼嗎?”董友姑攙著她來到鄭明儼休息的地方。
那是郡王府最美的蘭花園,園外是竹林圍繞,園中有春蘭,蕙蘭,建蘭,墨蘭,寒蘭,賀歲蘭,種類繁多。竹林的風吹繞著蘭花園的香,相互纏繞,閉上眼睛,也是風景迷人的。
鄭明儼躺在蘭花園中的椅子上,閉目養神,病得難起身。現在的他,已是一個通靈千船,號召萬軍的將軍,王爺,也是台灣的開創人,領導人。
秦雨青走過去靜靜地坐在椅子旁邊,看著他,等他醒來:已是個中年男子,多年的滄桑經曆都寫在了他的臉上,讓他變的沉穩,謹慎,有男人氣概。
秦雨青記憶中的鄭明儼還定格在離別時的那個狂傲小子上,歲月不饒人,彈指一揮間,他已步入中年,皺紋,白發都出來了,似乎比秦雨青,董友姑老得更快。
“是雨青嗎?”鄭明儼睜開眼,笑了,很淺,無力。
秦雨青輕聲喊了句:“明儼,剛才友姑派人告訴你了?”
“沒有,是我聽出來,聞出來的。”鄭明儼沒有重逢的大喜,就點滴微笑:“這裏,我隻許友姑來。今日的聲音不一樣,就隻能是你了。”
沒有想象中的大喜大悲,抱頭痛哭,他們重逢的氣氛很平淡,可能是經曆了人生百味後,變得如此心靜吧。
鄭明儼向她道歉:“你離開泉州時,說讓我孝順爹,疼愛友姑,管好鄭經,而我,一樣都沒做好。爹被洪承疇騙了,友姑帶著鄭經和一群孩子,到處奔波,為我的戰爭做後援,知道這幾年才過上安穩日子,鄭經出了那醜事,我竟氣得想殺了他。”
“明儼你不喜歡那個孩子,就將他貶為庶民也好,送人也好,為何一定要殺了他呢?眼看著都做爺爺了,友姑也做奶奶了。”秦雨青有些怪他,但隻能說說,不會再像年輕時那樣大吵。
鄭明儼雖起不來,但能完整地說好每句話:“別說那個孩子了,我差點殺了友姑,和鄭經。後來,是友姑的畫,讓我想到了曾經的你,我,和友姑,才放過鄭經這小子。”
氣氛的鄭明儼說完鄭經後,心情平複了下來:“雨青,你看這片蘭花園,所有不同季節的蘭花同時開放,友姑很喜歡,說你也會喜歡。記得她在樂水別院第一次見到蘭花齊放時就特別驚喜。”
說道樂水別院,不堪的往事曆曆在目,還沒能忘掉,兩人很久沒說話,甚至都不敢看對方,怕對方生氣。實際各自都看開了,隻是心相隔了,再也無法感受到對方的心意。
鄭明儼笑著打破了尷尬:“我一直記得,雨青和友姑都喜歡蘭花,所以才有了這個蘭花園,這裏的每一朵蘭花,都是你們。外麵環繞的竹林,是我。雨青,你是一杯濃烈香醇,醉人心魄的酒,友姑是一杯細膩香甜,迷人心魂的蜂蜜,歲月的沉澱,都化為我手中這杯茶,芳香淡雅,回味無窮。我鄭明儼,擁有你們,此生何其幸運。”
聽他這麽說,秦雨青心裏雖好過了些,但仍是內疚:“一直陪伴你身邊的人是友姑,我在中途離開,現在,也算不得你什麽人了。剛才見到鄭經,他長大了,我告訴他我是他的姨母,他信了。聽他言語中,對你和友姑很孝順,就算我把欠你的都還你了,明儼,別對鄭經那麽嚴。”
“不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嚴格些,怎能教導處有才幹,賢德的孩子?”鄭明儼嚴肅地說,聽得出,他的教育方法源自他父親鄭飛黃,他靜下來說:“雨青,鄭經你我的兒子,沒有還不還這麽說。”
“嗯,也是。”秦雨青念著,可能是分離太久,找不到什麽好說了,也可能是有太多想說,卻無從說起,兩人又沉默了。
秦雨青還是硬著頭皮將鄭飛黃臨終前的話告訴鄭明儼:“明儼,我在北京時,去探望過老爺,你的父親。他很後悔,沒有聽你所勸,結果落入洪承疇的陷阱。他說,滿清人比他寫信給你,勸降,他沒有寫。他不怪你沒有去就他。他很自豪有你這個堅不可摧,效忠大明的兒子,他死而無憾。”
鄭明儼說道父親,淚流了,衝動了:“洪承疇這個大明的叛賊,為敵國賣命,還得爹枉死。爹,明儼要為你報仇,等明儼病好了,就去殺了洪承疇!黃梧,挖了我鄭氏祖墳,他日,他黃家祖墳也不得保!”
鄭明儼手扶椅子,想試著想從椅上起來,但又重重地躺下了。
秦雨青看他如此激動,很後悔說了那些刺激他的話:“明儼,你別衝動。我不該對你說這些。”
又是一陣無言,因為鄭明儼對父親的懷念和悲傷,因為秦雨青已不知該如何安慰傷心的鄭明儼,因為他們討論的人是鄭飛黃——讓他們尷尬卻又不得不麵對的人。
秦雨青為鄭明儼擦幹了眼淚,想著讓他從傷悲中走出,說:“明儼,我為你舞一段吧。”
“不用了。”鄭明儼搖頭,無力地說:“雨青跳舞時,眼裏隻有我爹。”
“那就不跳了。”秦雨青坐下,聽出他心中對自己曾亂倫一事還是耿耿於懷的,是啊,那是他一生難以抹去的痛。
秦雨青本想讓他開心些,可一句話就讓他更難過了。
鄭明儼覺得剛才那句話傷了自己,也傷了秦雨青的心,真不該說,但話已出口,收不回,就說些開心的吧:“雨青,既然回來到我身邊了,就住在郡王府,讓友姑給你安排一間住處吧。”
鄭明儼伸出手,秦雨青握住了,她對此早有打算:“明儼,我想去修道,為我曾經在鄭家犯下的錯而修道。”
鄭明儼心中“咯噔”了一下,但也沒反對,沒有像年輕時那樣極力挽留,都遵從各自的想法,還關心地說:“去修道,也好,那以後我和友姑都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也不用我擔心,你一人在外那麽多年都過來了。以後,我常去道館看你吧。雨虹的骨灰盒,去讓友姑拿給你吧。”
“明儼在這戰亂中,還為我保存著?”秦雨青不敢相信地問,因為她自己都忘記了妹妹的骨灰盒還未下葬。
“嗯,留著呢,等你回來取。”鄭明儼說著,閉眼休息。
“明儼,今生始終是我對不起你。這個,這個蘭花園真好,留著它給友姑和你。”秦雨青說話都語無倫次了。
她離開了,回頭看了鄭明儼一眼,他搖著椅子,沒有再回話,心中悲哀: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見個麵就要走,你還是對我那麽狠心。可是,雨青,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浣紗明珠,不管你做錯了什麽。
秦雨青很難過鄭明儼沒有和她道別:今日重逢太肅靜,太平淡了,時而無話可說,時而尷尬。明儼,我已不適合在你身邊了,保重。
秦雨青離開了郡王府。不久後,鄭明儼突發病,誰都不知道是什麽病,看他的樣子像是不久於人世,很激動,很痛苦。
董友姑握著他的雙手,作最後的道別,鄭明儼望了一眼另一邊,激動中一絲落寞。董友姑將他的右手放在另一邊,他在痛苦中離世。
讓鄭明儼薨的原因很多:父親被誘殺,祖墳被挖,兒子鄭經亂倫,還有誰也不知的初戀秦雨青不在側。
就此,才三十九歲的民族英雄國姓爺鄭成功英年早逝,讓人淚水潸然,唏噓不已。
秦雨青在道館“素心館”為鄭明儼祈禱:鄭明儼,下輩子,和董友姑恩愛一生,不要在人生中途遇到突然出現的罪惡的我,秦雨青。
為鄭明儼祈禱後,秦雨青為鄭飛黃祈禱:鄭飛黃,你讓我來找令郎鄭明儼,我已將你的話帶到,算不負使命。而令郎卻在你離世一年後隨你去了。他有全部閩南,台灣民眾為他祈福,流淚,送葬,他短暫的一生,活得轟轟烈烈,去得輝煌坦蕩。鄭飛黃,我曾讓你得家千瘡百孔,讓你與令郎之間留下一道填不滿的坎。我為此修道贖罪。下輩子,你別再與我相遇了。
一身道姑打扮,來到了素心館的溪流旁,秦雨青想到小時候,一位算命人在村口擺攤。秦雨青好奇地走上前去,算命人對她說:“丫頭生得好看。”
當時幼小稚嫩的秦雨青問:“爺爺,人人都說我好看,說我將來憑著相貌,一輩子不用吃苦。你會算命,你說別人說得對嗎?”
“說的對,你的美,會讓你一生富貴相隨,榮華相伴。”算命人笑得神秘,也不知是真是假。
現在想來,算命人說得對,但隻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沒有說出來,亦或是,算命人完全在胡說,逗我幼小。
自逃難到鄭家,後又離奇到了紫禁城,的確是富貴榮華不離,但開心的日子如滄海一粟。
曾有多少人對我喜歡,豔羨,愛戀,仰慕,癡情,到頭來,卻終成這空山新雨後的滿山煙霧。
秦雨青拿出自己那塊絲巾,初遇鄭飛黃時,乞討時用來換一碗粥的那塊絲巾,開啟自己命運的那塊絲巾。她伸手,絲巾隨秋風,從她手裏飄走。
她看透自己的一生,為一個“執”字所累,念著“曾散天花蕊珠宮,一念墮塵中,一念墮塵中,一念墮塵中”,對著鬱鬱蒼蒼的山林和飄走的絲巾說:“我的命運,起於你,也終於你。”
絲巾飄到遠處,看不見了,秦雨青走向空山中的素心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