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香消
數月後。
揚州既克,兩軍於長江兩岸對陣,黑煙連天,烈焰連江,熊熊烈火染紅了半邊天空。
“天公助我。”墨景嚴抬首望著那卷揚在空中向對岸指去的戰旗,微微一笑。
直到大火漸漸止歇,江水裹著將士屍體和船隻殘骸,將它們一同衝向下遊,長江終於回歸平靜。
墨景嚴和墨萬晟並肩而立。在長江對岸,能依稀見到金陵的輪廓,那就是他們闊別已久的家。
這場水戰勝了,意味著不久之後他們就將意氣風發地回到那裏。可這兩個人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笑容和喜悅。他們靜靜矗立良久,眉宇間凝著淡淡的憂愁。
“那畢竟是二哥,四弟。”墨萬晟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
墨萬晟一向不羈,搖著把折扇半點不像尊貴王爺,反倒像個紈絝公子。聽慣了他親昵地喚自己“老四”,突然這樣嚴肅規矩的一聲“四弟”,墨景嚴微蹙了眉。
“是呀,二哥。二哥若是盡早殺了我們,也不會有今日之禍了。”墨景嚴輕噓一聲,“可我不認為那是二哥的仁慈,他剛登基,要穩固人心,當然不會這麽迫不及待地一坐上龍椅就對自己的兄弟下手,滿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看著呢。”
墨萬晟笑道:“我也明白,我們這幾個弟弟在他眼裏比眼中釘還肉中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早晚容不下我們。可是……”
墨景嚴接口道:“可是,至少在我們造反前,二哥對我們還算不錯,雖然封地都是大周的犄角旮旯,也沒有實權,但好歹都是不愁吃穿的王爺。”
墨萬晟蹙眉片刻:“不錯。當年父皇登基後,沒過多久就陸續料理了三叔四叔和九叔。和他比起來,二哥算是容我們久的了。”
“對我們來說,這是值得慶幸的,可是對二哥來說,這大概是他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墨景嚴道,“鴻門宴時,項羽不聽範增勸告,縱了劉邦,以致最後於烏江自刎。如今,二哥沒能早早絕了我們這兩個後患,最後……”
墨萬晟垂下的眼皮倏地一抬:“四弟是下定決心要殺他?”
墨景嚴沉默。
墨萬晟歎了口氣,轉頭看著他:“四弟一定要他的命,不光是為了斷絕後患吧?”
墨景嚴眸中一冷:“我沒有下定決心要殺他,但是哪日在他死之前,我得跟他問個清楚。”
“他和鳳南泱的事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沒必要再追究了吧?”
墨景嚴隻是搖頭:“三哥,你不會明白的。”
月份漸大,鳳南泱每日都要緩緩走上半個時辰,以便生產時有所助益。
身邊有個小丫鬟殷勤扶著她。當時祝瀟陽走之前,蕭良玉十分猶豫,鳳南泱知道她的心思,讓她跟著祝瀟陽去了,她自己在路邊買了個小丫鬟。
“盈盈,一會兒回去給我收拾行李。”鳳南泱扶著腰道。
“收拾行李?”盈盈詫異道,“夫人要去哪裏?怕是肚子不方便呢。”
鳳南泱隱隱帶了一抹淺淡的笑意:“無妨。”
南京陷落的那一日,朝暉初升,金陵城內四處俱是敗瓦殘垣,隻餘秦淮河之水如往常一樣滔滔南去。
迎著旭日那一麵,閃爍著金色的陽光。
鳳南泱站在河邊抬頭望去,猶在夢裏。
大局已定,城中各處把守著燕王軍士,墨景嚴陪著她坐在馬車中。
城郭連綿,萬戶人家,在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黃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她闊別數年的皇宮。
“祝瀟陽呢?”墨景嚴忽然問道。
鳳南泱靜靜道:“他會回來的。”
馬車走得很快,長楊宮中的金欄玉殿沉靜伏在翠蔭嬌花之中。
“長楊宮。”鳳南泱扶著盈盈的手下了馬車,側頭看著身邊的墨景嚴,“武清瑜就住在這裏嗎?”
墨景嚴點頭:“我已經讓人看住她了。”
時光荏苒,一別經年,不知武清瑜已是如何麵貌?
正尋思間,朱漆宮門緩緩打開,鳳南泱一步一步邁了進去。過了花苑,過了雕花長廊,逐漸接近正殿。
一抬頭,正殿的匾額上,用白綾懸掛著一件物事。
鳳南泱伸手一指,立刻有機靈的侍衛搭了梯子上去取下來,恭恭敬敬奉到她手裏。
那是當年,鳳南泱送給武清瑜的短劍,祝瀟陽幫她要回來之後就一直由他保管。
“謝什麽?我拿回來的就歸我了。我現在真的沒有辦法殺了武清瑜,但是我跟你保證,總有一天她的命會結果在這把短劍上。”
鳳南泱微微一笑,將短劍收在袖子裏。
正殿裏的光線有些暗,鳳南泱適應了片刻,才看清武清瑜的身影。
她背對著門坐在窗下,窗戶已經被木板從外麵釘死了,隻留下一個透氣的小口子。武清瑜的手腳都被銬上了,嘴裏也綁著一條白布在腦後,防止她咬舌自盡。
鳳南泱靜靜看了她許久,竟有些無從開口。
仿佛還是在從前,剛入宮的時候,青蔥的歲月裏,文澈瑾和武清瑜這樣地交好,姐妹相稱,同吃同住。而如今,世事變更,人心也盡數變了,變得殘破而可怖,充滿功利與算計之心。這樣的相遇,再不是年少時的真心單純,而是虎視眈眈的你死我活。
武清瑜動了動身子,轉身看著她。
鳳南泱向盈盈使了個眼色,盈盈會意,過去解開了武清瑜嘴上的布條。
她澹然:“多年不見,故人別來無恙?”
想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武清瑜的聲線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枯澀嘶啞:“成王敗寇,今日落到你手裏,我無話可說。”
鳳南泱走近她,微眯了眼細細端詳她的臉孔:“武清瑜,你隻大我一歲,怎麽看上去比我老這麽多?看來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武清瑜冷笑:“這是報應,我認了。”
鳳南泱抬頭,環視著這華麗的殿宇,富麗纏綿的雕畫顯得空洞而死寂。她忽而一笑:“貴妃娘娘位極妃妾,僅在皇後一人之下。如此聖眷優渥,怎麽說是報應呢?”
武清瑜的目光陡地淩厲:“你要殺便殺。”
鳳南泱的視線重新落在她臉上,右手輕撫著自己隆起的肚子,曼聲道:“殺?我懷著身孕,可聽不得這些。”
武清瑜眸色陰冷地盯著她的肚子看了許久,朗聲笑道:“鳳南泱,我這些年的日子過得的確不好,你可想知道是為什麽嗎?”
她掙紮著站起身來,舉起兩隻銬在一起的雙手,遙遙指著顯陽殿的方向:“你去那裏看看。皇上登基後,廢了內衛的編製,內衛府也被拆除了,可是皇上在顯陽殿裏新建了一間寢殿,布局和你當年在內衛府的臥房一模一樣,那圖紙,就是他自己畫的!”
鳳南泱眉心一動,未及開口,武清瑜又指著自己,淒然一笑:“我這個貴妃,自從住進這長楊宮以來,每次皇上在我這裏就寢,都是他睡在床上,我睡在窗下的長榻上,他從未碰過我!這宮裏的人總取笑我懷不上孩子,我也想有孩子,可我怎麽能有孩子!”
鳳南泱聽著她字字控訴,亦未承想她這些年的所謂恩寵竟是如此不堪,不覺大為震驚。
武清瑜神情哀苦,語帶哽咽:“多少次,我多少次聽見他在夢裏喚你的名字,我真是恨你恨得要發瘋!鳳南泱,你到底有什麽好,有什麽值得讓他惦記你這麽多年,為什麽內衛府的那些人、皇上和燕王,還有李成楠,甚至是一個橫天盟的殺手,他們憑什麽都對你好!憑什麽和你站在一起,我永遠是陪襯?!我到底哪裏不如你!!”
她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後幾乎是嘶吼。墨景嚴在外頭聽見,怕她一衝動傷著鳳南泱,趕緊進來護在了她身邊。
鳳南泱緩緩吸一口氣:“這麽多年了,我一直想不通我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哪裏對不起你。今天終於聽你說了出來,可沒想到是這樣可笑的理由。”
武清瑜的目光如冰錐,似要將鳳南泱的身體戳裂:“可笑?是,現在你什麽都有了,什麽都不缺了,你當然覺得可笑。如果你是當年的我,永遠被人壓著一頭,別人讚許喜愛的目光永遠集中在另一個女人身上,不管你怎麽努力,別人都覺得你不如她,那時你就會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滋味!”
鳳南泱冷冷地瞧她一眼:“從前不敢說,但如今,武清瑜,我很確定一點,你就是不如我。”
武清瑜顯然是愣住了,鳳南泱恬和地笑:“你這輩子什麽都不如我,如今還要死在我手裏。你死後,你想要的一切也都會歸我。”
片刻的沉靜,鳳南泱將袖中的短劍遞到她麵前:“還記得這個嗎?”
武清瑜死死盯著那短劍,不語。
“如果今時今日,是我落到你手裏,我大概會被你用盡酷刑折磨後慘死。說實話,在來金陵的路上,我也曾想過要將你如何碎屍萬段。不過,我終究和你不一樣。我給你個痛快。”她輕笑出聲,恍若年少初識時的天真柔和,“你瞧,你到死都不如我。”
言罷,她將短劍拔出,抵在武清瑜心口上。
武清瑜仰天大笑,身子劇烈地顫抖,笑音未落,她使勁往前一湊,隻聽“撲”的一聲,短劍深深刺入了她的心髒,隻餘劍柄在鳳南泱手裏。
鳳南泱漠然拔出劍來,武清瑜軟軟倒在地上,她雪白的衣服上鮮紅淋漓,如開了一樹耀眼的花。
鳳南泱整個心像是空了一般,站著久久不能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