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毒酒
幾日來,朝廷軍與燕王軍在前線不痛不癢地打了幾仗,薊州很快便落入了墨景嚴手中。
程孝傑自是有道理,一封奏折回京城,質問為何還不見糧餉的蹤影。軍士餓著肚子,怎麽打仗?
窗棱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麵而來,不著痕跡地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
墨以年一手將桌案掀翻在地,桌上堆積如山的奏折、筆硯灑落一地,唬得殿中所有宮女、太監一齊跪下連連叩首。
“糧餉呢?糧餉送到哪裏去了!”
下頭跪著的是戶部尚書和兩名侍郎,三個人的腦袋俯著的地方留下一攤淡淡的汗跡,折射著殿內通明的燭光熒熒發亮。
尚書左介的嗓子發啞,顫顫道:“回,回稟皇上,臣剛剛才得了奏報,說是,糧餉被,被人截了……”
墨以年疾步至他身前,一把狠狠揪住他的衣領:“誰敢截朝廷軍糧!”
左介驚懼道:“應該,應該是燕王的叛軍,或者,或者冀王……他們斷了我軍的糧道,殺了所有運糧的軍士,所以臣遲遲得不到消息!”
“大人錯了。斷我軍糧道的,不是燕王,也不是冀王,而是睿王。”
墨以年抬首,正見武清瑜立在門邊。墨以年招手示意她近前:“你怎麽知道是睿王?”
武清瑜的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絲狠意:“此事是臣妾的母家探查得知的。燕王和晉王都在與我軍正麵交戰,沒有繞後斷糧道的實力。梁王遠在涼州附近,冀王雖蠢蠢欲動卻還尚未出兵。睿王年紀雖小,卻不必他的兄長們差。”
墨以年目眥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趙璟邧,去召孫文暉前來。”
趙璟邧應聲去了。
武清瑜端然肅穆道:“皇上要對睿王動兵,自是良策。隻是比起睿王,對大周更有威脅的,另有其人。”
“誰?”
“程孝傑!”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淩的湖水裏,隻覺寒意從骨縫間無聲無息滲入。
“你什麽意思?”
武清瑜輕輕傍在墨以年身邊,聲線綿綿如寒針深刺:“皇上,程孝傑雖然比不上鳳嵐祁,可到底也是世之良將,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他與燕王作戰,為何卻屢屢敗退,毫無還手之力?若說是因為糧草不夠,可他剛到前線時明明糧草充沛,為何觀望不前,不與燕王作戰,非要等到糧草耗盡,連戰連敗?”
“程孝傑,他是鳳嵐祁的結拜兄弟,鳳南泱的叔父。而燕王呢,又鍾情於鳳南泱多年。從前他們二人在皇宮時想必交情頗深,難保程孝傑不會看在鳳南泱的麵子上,賣燕王人情。皇上,程孝傑可是拿咱們大周的疆土來賣人情啊!”
墨以年額上青筋暴漲,原本清灌的麵容微徽有些扭曲,隻唇角銜著一抹冰冷如利劍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去個人,將程孝傑換回來,所有職位都撤了,朕要親自問他。”
武清瑜蹙眉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隻怕程孝傑未必肯束手就擒,他若是一時衝動帶著大軍做出投敵的事來,豈非大禍?”
墨以年的半邊麵孔被光線遮住,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異常,隻靜靜道:“派你兄長武赫前去,帶上尚方寶劍和聖旨。還有,一杯毒酒。”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過得格外緩慢。武清瑜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臣妾聽聞,舉薦程孝傑的,乃是橫天盟盟主,祝瀟陽。”
墨以年拂袖而去,屏風後傳來他的聲音:“兩杯毒酒。”
武清瑜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皇上的旨意,兄長可明白嗎?”
武赫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這兩杯酒,都是勞軍的,程孝傑和祝瀟陽都不必知道裏頭有什麽。禦賜的酒嘛,喝了就是了。”
武清瑜滿意地頷首:“程孝傑一死,兄長就能接替他的兵權。到時候兄長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妹妹也能跟著沾光。”
“隻是……”武赫蹙眉道,“燕王也不是好對付的,更何況現在不止燕王和晉王,其他三個王爺也都不甘落後,紛紛攪和進來。打得勝自然最好,可若是敗了……”
武清瑜的聲音清淩淩的,語不傳六耳:“勝敗乃是天意,我們隻能盡人事。若真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兄長大可擁兵自重,與燕王講講條件。此中玄妙,兄長細想便是。”
夜色濃稠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金陵城中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裏,綿綿無盡。
鳳南泱坐在車架上,一手拿著個蘋果啃著,一手揮著馬鞭,有一下沒一下地趕著前頭拉車的馬。
年關將近,朝廷軍退守並州,守著一點糧草緊巴巴地過著。她奉墨景嚴之命,送些豬羊臘味美酒給程孝傑拜年。
鳳南泱將果核塞進了馬嘴裏,擦擦手端著長笛湊到唇邊,吹起一首《塞下秋》。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一時間,城樓上的守軍無不惻然。鳳南泱這一首曲子,勾起了將士們的思鄉之情,悠悠傳於天地之間。
這首《塞下秋》,鳳嵐祁從前經常吹奏。從前鳳南泱隻曉得曲子好聽,曲中的深意卻並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緒。曲未變,情卻不同了。
鳳南泱著一襲雪青色的長裙,以銀線疏疏繡了幾朵蝴蝶穿花,披著厚厚的風毛鬥篷,她每一說話呼吸,那柔軟水滑的毛就微微拂在她麵上,煞是動人。
她秋水含煙的眸子在黑夜中如燦燦星子,任由祝瀟陽牽著她的手慢慢走著:“城中糧草不夠,又要顧著這麽多將士,要讓他們先吃飽,你成日裏可打饑荒麽?”
祝瀟陽指著屋外架著的小爐子並一口小鐵鍋,道:“我天天自己開小灶呢。在溪邊砸個冰窟窿出來,釣魚煮著吃。”
“難怪你瘦了。”鳳南泱汲取著他掌心的溫度,道,“這次我送來的年貨夠你和叔父吃一陣子的,下次見到你,你必須胖回去。”
祝瀟陽點頭而笑:“好,一定胖回去。”他伸手刮一刮鳳南泱的鼻子,“鼻尖都凍紅了。”
他攬著鳳南泱進屋,用開水灌了個手爐給鳳南泱抱著,又躲在火爐跟前往裏麵放炭火,道:“我是從來不用暖爐的,怕嬌慣了自己的身體,你可不能凍著。”
鳳南泱看著他忙活,心頭甜滋滋的。
祝瀟陽湊近她,眼中已蘊了清淺的溫柔笑意,似亮灩的波光沉醉,道:“想不想我?”說著欲伸手上來。
鳳南泱一個旋身轉開,“撲哧”笑出來,道:“我要是說不想你,你能把我怎麽樣?”
“跑得倒快。”祝瀟陽沒抓住鳳南泱,又好氣又好笑,道,“還能怎麽樣?收拾你!”
鳳南泱睨他一眼,頑皮一笑:“借你十八個膽子你也不敢收拾我。”
祝瀟陽一把將她抱住,鳳南泱也不躲,任由他抬起自己的下巴,溫柔回應他的吻。
他吻的氣息越來越濃,耳畔一熱,鳳南泱推他道:“等等等等,我還有件事要說。”
“嗯?”
鳳南泱的臉有一點點紅,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有了。”
祝瀟陽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有什麽了?”
鳳南泱紅著臉含笑隻不做聲,等他自己去想。
祝瀟陽的動作一頓,突然鬆開了鳳南泱,握著她的手臂,目光漸漸停留在鳳南泱的小腹。他怔怔地看了半天,臉上的表情從呆愣慢慢變成了驚訝,從驚訝變成驚喜,從驚喜變成了狂喜。
他一把將鳳南泱抱在懷裏,力度大的好像要把她揉進懷裏一樣,側過頭親著她的鬢角,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抖:“真的?真的有了?”
鳳南泱在他胸前蹭了蹭,軟軟道:“已經快兩個月了,我想親自告訴你,就沒有傳信過來。”
她抬起頭眨眨眼,捏著祝瀟陽的臉促狹笑道:“剛還說要收拾我呢,現在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祝瀟陽忙道,“借我一百八十個膽子也不敢。”
祝瀟陽高興了一會兒,又有些發愁:“你懷了孩子,怎麽能再跟著燕王東奔西跑的?打起仗來又危險又辛苦……”
“沒事的,我能照顧好自己。反正現在叔父也不會真跟燕王打,我不會有事,我就成日待在城中安胎就是了。”
祝瀟陽握著她的手輕輕一吻,柔聲道:“若不是這邊總是沒有糧草,又一直要棄城,不太安定,我真想把你接到我身邊來。”
鳳南泱的聲音低語如呢喃:“你不是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嗎?我們不急在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