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西風恨
日影無聲無息轉移,鳳南泱安靜地站在屋簷下仰望遠遠天際。
她去見過了鳳致成,這樣的重逢,這麽些年過去了,她隻覺得鳳致成的目光愈加深沉了,不像那些年裏,看著她總是滿含寵溺的。
她怔怔片刻,無限感歎與唏噓盡化作一句:“哥哥,你還好嗎?”
鳳致成的目光不再清澈如初,歲月的光影在所有人之間彈指而過。
鳳致成牢牢抱住她,歎息道:“南泱,這些年你受委屈了。”
長久的積鬱與不可訴之於口的哀痛化作幾近撕心裂肺的哭聲,鳳南泱埋首在他懷中啜泣不已。
鳳致寧見她出神,不覺笑道:“姐姐在想什麽?”
鳳南泱的語氣漫不經心,仿佛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般:“我在想,什麽時候能下場雨呢?”
鳳致寧靜靜站在一旁,看著白無瑕在院裏拿著七巧板玩,聲音輕微:“我還以為姐姐在想姐夫呢。我在想白洛傾,他怎麽還沒有從突厥回來呢?”
鳳南泱轉頭看著他,有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眼見著要吃午飯的時候了,鳳致遠還沒有回來,鳳南泱想起他一大早就出去給花照棋買藥了,按理說早該回來了。
於是問道:“致寧,致遠還沒有回來嗎?”
鳳致寧也奇怪道:“是啊,哥哥怎麽還沒回來?”
許是這些日子經曆的事太多,鳳南泱有些過於敏感了。她的心“咯噔”一下,道:“我出去找找。”
“那我和姐姐一起去。”
兩人穿過庭院要往外走,鳳致寧抱起白無瑕道:“無瑕跟爹爹一起出去好不好?”
“好!”小女孩清脆答道。
鳳南泱卻突然停了腳步。
鳳致遠幾乎是跌進了門,他渾身的鮮血和血腥氣刺得鳳南泱腦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錐子在腦中用力地攪啊攪,她動彈不得。
片刻,她本能地狂奔過去。
“哥哥,哥哥!”
鳳南泱的嗓子已經無法發出聲音,她隻聽見鳳致寧的呼喊,還有花照棋聞聲奔來的聲音。
花照棋怔在當地,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得心底出現了一個茫然的空洞,那樣空,隨著他鮮血的流逝,竟沒有東西可以去填補。
他們手忙腳亂地把鳳致遠扶回房中,鳳致寧撕開他身上的衣服,鳳致遠渾身滿是傷痕,有刀傷,有劍傷,後背上還有一支長箭。
房中徹亮的燈火驅不散鳳南泱心底冰冷的寒意,大夫已經前來,為鳳致遠包紮好了傷口,他失血太多,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鮮血浸透了。
大夫驚慌的聲音還在耳旁:“箭頭有毒!”
沒有解藥。
鳳致遠房中還是舊日的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房中有濃重的血腥氣,躺在床上的鳳致遠臉色蒼白至透明。這麽多年了,鳳南泱從未見過鳳致遠有這樣脆弱感覺,似乎轉眼就要湮滅。
花照棋跌坐在一旁,全身不住地顫抖。
片刻,鳳致寧低低道:“哥哥……”
鳳致遠極力笑著道:“別哭,丟人。”
鳳南泱心中狠狠一痛,哽咽道:“是誰,是誰害了你?”
鳳致遠的目光落在鳳致寧臉上。因為失血,他的臉色太過蒼白,那一雙眼睛就分外地黑,幽幽注視著他:“致寧,白洛傾還沒有回來?”
鳳致寧不知他為何提起白洛傾,還是如實道:“沒有。”
鳳致遠眸光如霧靄輕輕在鳳南泱身上一轉:“襲擊我的人,是一群突厥人。”
鳳南泱沒有去看鳳致寧的臉色,她連自己在想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又想起花照棋為鳳致遠擋的那一箭。也許她一直想錯了,她一直以為那次是橫天盟的人下的手,但或許……
鳳致遠艱難地轉頭去看花照棋。溫熱的鮮血從他身體裏汩汩流出,逐漸帶走他身體的溫度,他極力支撐也無法掩飾住他眼中逐漸失卻的神采,像一捧燒盡的灰燼,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照棋,我想問你,你有沒有對我動過心?”
花照棋隻以沉默相對。她眼底盡是血絲,憔悴支離。
鳳致遠的歎息似窗外一點微弱的風聲:“一點點都沒有嗎?”
空氣裏是死水一般的靜,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臘月結了冰似的,花照棋驟然忍不住大哭起來:“我這輩子從未愛過任何人,隻有你!可是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鳳致遠的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剛剛消融冰雪的春水,他逐漸黯淡的眼底再次泛起晶瑩的光澤:“我要是早些聽到這句話就好了。現在……好像來不及了。”
花照棋再顧不得別的了,她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撲過去抱住了鳳致遠,吻住他的唇,淚無可止歇地滾落下來。
“如果還有來生,別再讓我等這麽久了,好不好?”鳳致遠的眼神漸漸渙散,月色從窗紗間漏進,溫柔撫摩上他的臉,仿佛死亡的氣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膚。
“好,我一定不再讓你等了。”花照棋拚命點頭,想去擦幹自己的淚水,可是那淚越拭越多,總也擦不完似的。
鳳致遠仿佛很倦,欣慰地笑了笑:“真好,你從沒有這樣抱過我,也沒有吻過我。”
他的聲音含著滿足,漸次低下去:“我好累,姐姐,致寧,你們要都要好好的……”
仿佛還是在十幾年前,端午節的午後,鳳南泱從宮中出來,歡喜地回到家,親手用五色絲帶編了兩個香囊,分別給了鳳致遠和鳳致寧。鳳致遠戴著它睡著了,金色的陽光覆上他的睫毛,那樣安詳。
此刻的鳳致遠唇角含著一抹與花照棋一樣的微笑,鳳南泱從那笑意裏懂得,鳳致遠終於在最後一刻尋找到自己一生的渴望。
鳳南泱被鳳致寧攙扶著緩步走出去,夜色流觴,寒意猝不及防地襲上她的身體。一縷月光無遮無攔灑落在她身上,照得整個人如冰霜凍結一般。
淩風和由風見他們的模樣,當即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事。淩風攥緊了手裏寫著祝瀟陽婚訊的紙團,與由風對視一眼。
鳳南泱頹然坐在地上,慟哭失聲。
靈帳中供著鳳致遠的遺體,鳳南泱和鳳致寧跪坐在一旁為他守靈。
眼前的白蠟燭火虛虛一晃,淩風突然進來道:“花照棋上吊了!”
鳳南泱幾乎已經沒有思考的力氣,任由淩風和鳳致寧扶著她去看花照棋。
花照棋上吊的影子投在窗紗上,被由風及時發現,將她救了下來。她一時未醒,靜靜地躺在榻上,脖子上有一圈紅痕。
鳳南泱的頭痛得厲害,眼前一陣發黑,斜斜地靠在鳳致寧身上。
花照棋緩緩睜開眼睛,目中一片茫然。
鳳南泱輕聲道:“照棋。”
花照棋盯著她看了很久,忽地癡癡一笑,喚道:“娘……”
鳳南泱一愣:“照棋,你叫我什麽?”
淩風蹙了蹙眉,走過來微笑道:“照棋,把手腕給我好嗎?”
花照棋呆呆地望著他,良久,將手伸了過來。
淩風的手指搭上花照棋的腕脈,長歎一聲:“三脈散亂,她這是失心瘋了。”
鳳南泱頭痛欲裂,眼中流不出一滴淚來,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光,軟弱而彷徨。
花照棋的目光又落在鳳致寧臉上轉了轉,笑得單純而真摯:“致遠!”
鳳致寧怔愣了一會兒,勉強撐出一絲微笑:“嗯,我來了。”
花照棋掙紮著坐起來,拉著鳳致寧的衣袖,連連道:“糖糖,我要吃糖糖!”
鳳致寧拿著關東糖哄她,鳳南泱覺得自己也快瘋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出去。就這樣茫然地走著,最後呆呆地坐在遊廊裏。
此時此刻,她無比地希望祝瀟陽在她身邊,至少她可以撲到他懷裏去大哭一場,哭盡所有的艱難與痛苦。
淩風看著她坐在廊下的背影,將手中的紙條疊了又疊,最後塞到了由風手裏:“這事交給你了。”
“憑什麽是我!”由風又往他手裏塞。
“我說不出口!”
“那我就說得出口?!”
兩人對視良久,不約而同地歎息一聲,眼中都有無盡的愁緒和擔憂。
大門“吱呀”開了,白洛傾疲憊地進來。迎麵便是滿掛的白布白燈籠,他愣了很久,發瘋般地跑進來:“誰,是誰……”
淩風和由風忙過去道:“鳳致寧沒事。”
“那……”
鳳致寧打開了門,一手扶著花照棋,眼眸隻牢牢盯著白洛傾。
白洛傾見他還活著,一顆瘋狂跳動的心瞬間回歸正常,喘了幾口氣向鳳致寧走去。
鳳致寧定定道:“你別過來。”
白洛傾怔怔地站著:“怎麽了?”
鳳致寧淡淡一哂:“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沒告訴我?”
“我……”白洛傾喑啞著嗓子,“突厥有人知道了我們的事,這在突厥是不能被人接受的。他們把我關起來,不讓我再回來,我是好不容易才跑出來的。”
“果然。”鳳致寧的笑意痛楚,冷冽如碎冰,“那些人要殺的是我!錯殺了我哥哥!”
鳳致寧滿目愴然讓人不忍卒睹,白洛傾張口結舌:“他們……”
鳳致寧哽咽,狠一狠心道:“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