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語驚心
橫天盟的老巢就在溯明山的山穴之中。這座山穴空前巨大,耗資億萬,有能容納橫天盟十八個分舵、數千部下居住的近萬間堂房。這裏儼然便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城市。
“稟盟主,祝瀟陽帶到。”祁風向蕭琛躬身道。
蕭琛的目光冷得像九天玄冰一樣,激起無數鋒芒碎冰:“你過來。”
祝瀟陽迎著蕭琛噬人的目光,緩步向前:“盟主。”
蕭琛微眯著雙眼,露出幾分凜冽的殺機:“你敢這樣回來,是死也不會交出鳳南泱了,是嗎?”
祝瀟陽神色寧和,仿佛蕭琛口中字字誅心之語與他無關:“屬下十五歲入橫天盟,盟主最了解屬下的性子。”
“好,很好!”蕭琛冷笑一聲,那聲音像極了欲撲向獵物的猛獸,“祝瀟陽,你一次又一次違反橫天盟的規矩,我都看在你從前功勞不小的份上饒恕了你。如今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那就怨不了我了。”
蕭琛厲聲高喝:“眾人上前,誅殺叛逆!”
祁風後退了幾步。
數十名殺手從四下裏疾躍而出,寒光霍霍,鋼刀撲麵而來。祝瀟陽的身體平地拔起,掌中鋼刀幻成一片光霧,刹那之間,衝在前麵的幾名殺手嚎叫著飛了出去。
“住手!”
一聲斷喝,蕭琛回過頭去,卻見蕭萬徹右手執著一柄長刀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緩步踏進。
蕭琛一怔,不敢怠慢,畢恭畢敬道:“老主人。”
蕭萬徹在正中寶座上坐下,輕咳兩聲,緩緩問道:“方才受傷的人,傷勢如何?”
那幾名殺手趕忙捂著傷口跪下:“屬下無礙。”
蕭萬徹“嗯”了一聲,道:“你們奉命要殺舵主,他不得不自保,你們別見怪。下去療傷吧。”
幾人應聲離去。
蕭萬徹轉首看向蕭琛:“組織內部自相殘殺,是自戕之舉,盟主這是怎麽了?”
蕭琛看了祝瀟陽一眼:“老主人,祝瀟陽違背橫天盟的規矩,與敵人暗通款曲,甚至數次相救於她,我必須秉公處置,否則橫天盟便無法度可言了!”
蕭萬徹滿麵沉痛,看向祝瀟陽的眼神難掩痛心之色:“盟主倒是沒有誇大你的罪過。”他眉心一震,眸底沉重的哀痛一閃而過,舉起長刀便要往祝瀟陽身上劈下。
這一刀下去,祝瀟陽不死也成殘廢!
就連蕭琛也驚住了,祝瀟陽卻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硬生生受了這一刀。
然而,長刀終究隻停在了半空,蕭萬徹用力往地上一拄,隻聽沉沉的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於耳。
蕭琛微蹙了眉。
許是周遭太空闊,蕭萬徹的呼吸都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想問問盟主。”
“老主人請講。”
蕭萬徹隻平心靜氣看向蕭琛:“多年前的內衛府大閣領柳霽影險些將橫天盟一網打盡,後來的副閣領武清瑜與橫天盟暗通之時,內衛府也是橫天盟的敵人。盟主你為何與她和睦相處甚至互幫互助呢?”
蕭琛神色一凜,道:“我是為了橫天盟今後的發展。如今新帝登基,橫天盟於他而言相當於先帝的內衛,橫天盟自然更加穩固無憂。”
蕭萬徹微微一笑:“那麽盟主的意思,便是隻要為了橫天盟的利益著想,有些規矩也不必太過苛責了,是嗎?”
蕭琛麵色一沉,態度愈加恭順:“是。”
“這就是了。”蕭萬徹慈愛地撫一撫蕭琛的肩膀,“你怎知祝瀟陽不是為了橫天盟的利益著想呢?”
“他……”
蕭萬徹淡淡道:“據我所知,當初祝瀟陽和淩風、由風三人奉命前往突厥,是為了替皇上勸說突厥可汗投靠大周,那時候鳳南泱是突厥可敦,皇上也說可以讓鳳南泱相助。祝瀟陽為了大局計,自然要聽從皇上的吩咐。”
蕭琛身子一震,又驚又愕,很快平靜下來,清晰道:“即便如此,但如今突厥已然歸順,鳳南泱也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沒有嗎?”蕭萬徹柔和地看著他,口中嚴厲卻分毫不退,“我一直認為,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舉看似聰慧,實為愚蠢。突厥可汗乃性情中人,他歸順皇上,可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為了與朋友的情誼。橫天盟既然聽命於皇上,就要為皇上盡心盡力,若是突厥可汗知道祝瀟陽和鳳南泱都被殺了,他恐怕要不高興的。”
蕭琛費力咽下喉中壓抑的不憤,沉聲道:“那又怎樣?憑突厥一國之力,還敢反大周不成?”
蕭萬徹生生壓製住他的不平:“祝瀟陽是從蒙古被帶回來的,鳳南泱多半也在那裏。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選擇把鳳南泱送去蒙古,但我敢肯定,祝瀟陽是確保了她的安全才回來的。既然蒙古有人有這個本事替他保護鳳南泱,那麽盟主,你能去激怒蒙古嗎?塞外最強大的三個民族,因為一個鳳南泱,你惹上兩個強敵。剩下的匈奴最是唯利是圖,怎會放過這樣一個渾水摸魚的機會?”
蕭琛隻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對,蕭萬徹溫言道:“我早已把橫天盟交給你,你才是橫天盟的主人,我的話你大可不聽。隻是你要記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橫天盟若是想延續下去,首先就要把這片王土給保住。皮之不存,毛之焉覆?”
蕭琛眼角的餘光在祝瀟陽身上冷冷一掃:“那麽,便這樣輕縱了他?我今後怎麽管教橫天盟其他人?”
蕭萬徹靜靜坐在椅上,以沉寂而哀默的眼與祝瀟陽相對:“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盟主想解氣,你自己看著辦吧,留他條命也就是了。”
兩日後,祁風帶著食盒去牢裏看望祝瀟陽。祝瀟陽兩手被吊起,朝後捆在銅柱上,身上被繩索綁縛嚴實,滿是鞭痕,渾身血跡斑斑。
祁風看著他的模樣啞然半晌,失笑道:“還好還好,隻是鞭子而已,其他刑具還沒用。”他端詳祝瀟陽身上捆縛得緊緊的繩子,道:“綁得挺緊。”
祝瀟陽懶得搭理他的嘲笑,看著他在自己麵前坐下,漠然道:“我這也不方便,就不招呼你了,你自便。”
祁風聽著他的聲音完全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虛弱無力,知道他暫無大礙,心裏鬆了口氣,嘴上卻依舊不肯饒人:“還知道跟我貧嘴,看來你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祝瀟陽動了動手腕:“一天百鞭而已,哪就那麽容易死了。”
祁風語塞,半晌道:“被吊著多久了?”他看了看門外把守的殺手,起身將祝瀟陽的繩索扯鬆了些許,祝瀟陽籲了口氣,當即一個鶻翻,輕巧落下,舒展了被捆綁得酸痛難忍的肩膀,道:“盟主沒說要放我下來,你不怕他知道?”
“你放心吧,他現在且顧不上你。”祁風將酒菜擺出來,“良玉正跟他鬧呢。”
遠遠傳來“哐啷”一聲,蕭良玉的房室那頭隱隱有呼喊哭鬧之聲。蕭琛才到門口,便看見裏頭的丫鬟亂作一團,蕭良玉隻穿了身素色的寢衣,長長的頭發散亂地蓬著,手裏緊緊攥著一塊碎瓷片抵在喉頭,滿臉淚痕斑駁。
幾個丫鬟嚇得勸的勸,跪的跪,呼號磕頭不止,蕭良玉隻哭個不休,身子簌簌顫抖著,指縫間隱約滴落鮮紅的血液,順著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觸目驚心。
蕭琛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層怒意來,厲聲喝道:“我是把你慣壞了!”
蕭良玉的哭聲戛然而止,胸口有劇烈的氣息如海潮起伏:“我就知道你不疼我了!你煩我了!那你讓我去死,免得給你添堵!”
祝瀟陽薄唇緊抿,英俊的臉上被牢中火把染上了一層黯淡的光:“她跟盟主鬧什麽?”
祁風“嗤”了一聲:“這還不明顯嗎?心疼你在牢裏受苦,想救你出來。”
祝瀟陽不語,吃了幾口祁風帶來的飯食:“淩風和由風怎麽樣?”
“他們還在涼州,沒有被牽連進來。”祁風道。
祁風看了他半晌,不無感慨道:“我記得當年,你是橫天盟最厲害的殺手,何等意氣風發。我們個個身上帶傷,隻有你皮幹肉淨的,沒想到如今,滿身傷痕,都是為了一個人。這值得嗎?”
祝瀟陽心頭微微一顫,笑容明亮得幾能照亮這破落昏暗的囚房:“我對她,沒有值不值得的說法。我隻希望她安好,哪怕隔得再遠,哪怕我們此生也許再不能相見,隻要知道她好好的,我就心安了。”
祁風怔在原地,仿佛震動已極,似乎有萬千思量,須得細細分辨。許久,他終於緩緩道:“你說的我不是很懂,也不是很信。我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也總覺得世間不會有這樣的感情。但你若是真的把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豈不是很可怕?”
“可怕嗎?我不知道。”祝瀟陽想了片刻,緩聲道,“我隻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裏,我所得到的歡喜,比憂懼更多。”
祝瀟陽閑閑道來,談笑之間,仿佛生死於他而言輕於鴻毛。那種脈脈的溫情,讓祁風心底像被什麽動物的細爪子一下一下地撓著,不重,卻噝噝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