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浮舟
此時酉時甫過,全城華燈初上,煞是繁華。路邊有茶館開著鋪,說書的,彈唱的,天橋底下挑了五顏六色彩燈,映著販子們的糖葫蘆與麵人。
鳳南泱一路走一路看,很是興致勃勃。她自小在皇宮長大,出宮的時候不多,且多是有公事在身,無心賞景,因而這人間煙火繁華的氣息對她來說還是十分新鮮的。
走著走著便被祝瀟陽帶到了涼州城最為繁華的地段。
“我們不是來找燕王嗎?他在這兒?”鳳南泱一手水袖掩著肚子,一手舉著糖人問道。
“嗯。”祝瀟陽擦了擦她嘴角的糖渣,朝遠處一揚下巴,鳳南泱見那燈紅酒綠間,對樓懸著一大招牌,上書三大字:“舞煙樓。”
鳳南泱看直了眼。
越往那兒走近,便傳來女子的歌聲柔婉清亮,越來越清晰。
花廳中歌女咿咿呀呀地唱著香豔曲調,穿著露骨的女子與恩客們打情罵俏,一片淫靡景象。鳳南泱紅了臉不安地依在祝瀟陽身邊不敢細看。
“大爺——”幾個閑著的女子看見祝瀟陽,皆是眼前一亮,嬌聲向他擁過來,祝瀟陽躲了躲,漠然道:“燕王設的席在哪裏。”
鴇母將他們引上了二樓。方行至閣中,濃鬱的脂粉香氣便撲麵襲來,鳳南泱隻覺那和暖濃膩的香風如拳頭一般兜頭兜臉地砸在臉上,擊得她頭暈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朱顏綠鬢,粉麵含春,二八麗姝,窈窕綽約,宛如一片片彩雲依在墨景嚴身邊,都露出了雪白輕綿的香肌。
鳳南泱目瞪口呆,尷尬地喚了一聲:“王爺……”
墨景嚴倏地睜開眼睛,視線落在鳳南泱身上時有一瞬間的停滯,很快坐直了身體,淡淡道:“本王累了,你們出去吧。”
豔女們很快散得幹淨,那脂粉滑膩的氣息尚滯留其間。鳳南泱聞著這氣味有些胸悶,退出去幹嘔了幾下,祝瀟陽輕輕撫著她的背道:“很難受嗎?”
鳳南泱搖搖頭,埋首在他懷裏緩了一會兒,轉首卻見墨景嚴已靜靜站在門邊看著他們,臉色白得如一張最澄淨的棉紙。
鳳南泱看了看祝瀟陽,祝瀟陽隻搖了搖頭,示意她墨景嚴對他們的事全然不知。
這些話在出宮前鳳南泱就和他說清楚了,但今時今日這樣的情景落在墨景嚴眼裏,總是殘忍的。鳳南泱旋即含笑道:“王爺。”
墨景嚴輕輕“嗯”了一聲:“南泱,我們單獨聊會兒。”
他進了一間幹淨的房間,鳳南泱道:“你在這兒等我。”她走了兩步,轉身道,“不許下樓,離那些姑娘遠一點!”
祝瀟陽笑了笑:“不用擔心這個,我不會走遠的。”他看了看那房門,“我還不放心你呢。”
墨景嚴負氣站在窗邊,臉色沉沉發青,見鳳南泱進來,直截了當道:“南泱,你假死離開突厥,就是為了他?”
鳳南泱點頭:“是。”
“你……”墨景嚴傷心道,“為什麽是他?”
“因為我愛他。”鳳南泱深深呼吸,“他也愛我。”
墨景嚴神色大變,蒼涼道:“你到今天才對我說實話。”
鳳南泱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嚐想瞞著你,在我心裏,你如我的兄長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該早早告訴你的。可是,可是我怕你傷心難過,彼此難堪。”
墨景嚴的眼神淒然而悲涼:“是,我的確很傷心也很難過,因為我覺得自己可憐,小的時候是李成楠,後來又是我皇兄,現在又是他!你的目光從來就沒有落在我身上過!”他深吸幾口氣,神情稍稍平靜下來,喃喃道,“你告訴我,我比他們差在哪兒?”
鳳南泱無言,不忍去看他痛楚的眼神,別過頭道:“王爺,感情的事不是可以比較的,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很感激你,可是我和瀟陽是兩情相悅。我說不出他的種種好處,我隻知道我願意和他在一起,不管今後遇到什麽,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墨景嚴紅著眼睛一言不發。許久後,他輕聲道:“既然你心意已決……”他看了看鳳南泱隆起的肚子,微微揚起唇角,眼中卻泛出一抹深重的悲涼,“隻要你高興就好。”
夜色漸深漸濃,輕描著水色桃花的白紗燈罩下透出橘紅的燭光,像是一抹水光,泠泠地反射著淡淡的華暈。
祝瀟陽的手撐在窗台上,望著外麵的一片流光溢彩。
有一女子敞著肩頭與他擦肩而過,身上濃重的香氣熏得祝瀟陽蹙了蹙眉。那女子挽住祝瀟陽的胳膊笑得曖昧:“大爺怎麽一個人在這兒站著?奴家來陪陪您。”
祝瀟陽尷尬地抽出胳膊:“不用了。”
女子妙目一轉,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大爺不好女色麽?我們這裏小倌兒也是有的。”說著又盈盈拉著他的手。
“……”祝瀟陽正不知何言以對,身後傳來一聲炸雷般的怒吼:“你在幹什麽!”
鳳南泱瞪圓了眼睛氣勢洶洶地過來:“你膽兒肥了!”
女子對這種凶悍大娘子來捉拿官人的情景見得多了,生怕誤傷自己,飛也似的跑了。
這些日子鳳南泱身子越來越笨重,天氣又熱,她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祝瀟陽笑得很狗腿,上去牽著鳳南泱的小手,連聲哄道:“沒有沒有,她是來給我看手相的。”
鳳南泱瞪了他一會兒,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去你的。”
祝瀟陽鬆了口氣,把鳳南泱攬在懷裏,抬頭見墨景嚴似笑非笑的模樣,定了定神,正色道:“王爺以後不必再如此辛苦地扮作紈絝子弟了,隻千萬別染指城中政事軍事就是了,我們會讓皇上放心的。”
“多謝。”墨景嚴凝視祝瀟陽許久,聲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照顧好她。”
祝瀟陽鄭重點頭:“嗯。”
從舞煙樓出來,鳳南泱心裏卸下了一塊大石頭,愈發來了興致,買了一包酥餅一路走一路吃。遙遙望見江上的點點漁火,指著那兒嚷道:“我要去坐船!”
河水悠悠緩緩向東流去,隻微聞得流水濺濺之聲,風吹過河岸長草的簌簌之聲,反而覺得更加寧靜。此時江邊埠頭,幾盞漁火在風中搖曳,江水拍擊著崖岸,埠頭旁停靠著七八條漁船。
一個頭戴鬥笠的漁父從艙內鑽出來,走到甲板上問道:“公子要過河嗎?來我這兒吧!”
祝瀟陽從懷中取了一錠銀子給他:“勞你就在岸上歇著,我們自己劃船玩會兒。”
“得嘞!”漁夫說著將跳板搭到埠頭上。
祝瀟陽用力一撐,船已徐徐離岸丈許,漸漸向江中劃去。鳳南泱坐在船頭,看著兩岸月色如畫,似一塊牛乳色的軟紗輕揚滑落,一時心情歡快,不覺輕輕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祝瀟陽聽她唱歌,微笑道:“難得聽你唱一句,沒想到唱得這麽好。”
鳳南泱“嗤”地一笑:“我在你眼裏,樣樣都是最好的,對不對?”
“自然。”祝瀟陽笑道。
他的身影頎長倒影在鳳南泱身上,仿佛整個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籠罩著。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這一刻在他身影的籠罩下來得安心。鳳南泱心中一甜,癡癡地看著他。
江上吹來的風涼悠悠的,鳳南泱很享受地拿了塊酥餅出來剛咬了一口,忽然覺得腹中一動,似被踢了一腳一般,鳳南泱頓時愣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會兒,又是這樣一下。
鳳南泱歡喜地指著自己的肚子語無倫次道:“你聽!你聽!孩子動了,他在踢我呢!”
祝瀟陽扔下手裏的船槳,欣喜道:“真的?”說著蹲下身附耳上來,“他真的在動!好像……是在伸懶腰。”
生命跡象如此明顯的搏動讓鳳南泱高興得不知說什麽才好,祝瀟陽握著她的手,滿臉歡快和激動。
浩浩長河漫漫無盡,祝瀟陽與鳳南泱泛舟河上,停了船槳,任小舟自行漂泊。
鳳南泱拿著酥餅盯著肚子看了很長時間:“我是不是很久沒有哭了?”
“也不是太久吧,我覺得你總哭呢,”祝瀟陽笑了笑,起身在她下巴上輕輕勾了一下,“怎麽了?”
“我要哭。”鳳南泱的聲音瞬間帶上了鼻音。
“一會兒再哭吧。”
“不,我現在就要哭。”鳳南泱看著他。
祝瀟陽笑了,伸手摟過她:“那哭吧。”
鳳南泱意思著哭了幾下,很快被酥餅的香氣再度吸引了,捧著袋子紅著眼睛一邊吃一邊往肚子上掉渣。
“吃一半過過癮就行了,”祝瀟陽坐在她旁邊不停地從她肚子上撿著渣子,“一天天的飯不好好吃就惦記著零嘴。”
“不能留,留了會軟,軟了就不好吃了,”鳳南泱說話還帶著鼻音,“我有好好吃飯的,你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少吃點兒,軟了就軟了,”祝瀟陽繼續撿著渣子,“想吃我再給你買……你吃東西能不掉渣麽?”
“不能,”鳳南泱咵嚓一口咬下去,“我嘴哭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