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手串
連日發生的事情太多,樁樁件件都關係生命的消逝。秦攜香、她的孩子以及晏書柳。這樣急促而連綿不斷的死亡讓人害怕,連空氣中都隱約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和焚燒紙錢時那股淒愴的窒息氣味。
鳳南泱與花照棋漸漸熟絡了起來。花照棋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對於這幾日的變故和死亡,鳳南泱心頭雖恨,麵上卻也波瀾不驚地過了下去。且不雲年歲漸長,心事愈深,即便是個二八少女,亦知喜怒不形於色方可謀得存活之道。而花照棋,仿佛是一個例外。
用木一念的話來說,便是花照棋從不怕得罪誰,喜歡便是喜歡,討厭便是討厭。從前秦攜香得勢的時候也不見花照棋畏懼奉承,如今盛溫瀾成了明麵兒上的狠角色,花照棋同樣不給她好臉色看。
想起這些,鳳南泱抿了一口茶,笑道:“你倒是個直來直去的,我那樣厭惡盛溫瀾,卻也沒有當眾讓她下不來台。”
花照棋曼聲道:“可敦是咱們的主子,當然是不能和她一般見識的,否則讓人笑話。可妾若是看不慣她的做作樣子,不說出來今晚就睡不著了。”她緩緩道,“妾也知道,自己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當初險些中了毒,如今所用器具一概皆是銀器。防著歸防著,到底也不肯忍氣吞聲。”
鳳南泱微微一笑,拍著懷中漸漸熟睡的十三王子道:“這幾日變天,賽因閼氏下不來床,把察罕養在我這裏。我這是頭一次帶孩子,真分不了心,否則也得好好留意著盛溫瀾。”孩子睡得酣熟,鳳南泱心下歡喜安寧,口中隻道:“盛溫瀾是個厲害的,她……”忽然怔住,直直看著花照棋,唇舌遲疑,“我倒有個疑影,秦攜香和盛溫瀾都是一直在突厥的,朱裴死了的事秦攜香不知道,盛溫瀾又是從何得知的?”
花照棋略略沉吟,蹙眉道:“可敦說的是,此事多半是可敦帶來的這些人裏有誰走漏的消息。她既然知道把此事告訴盛溫瀾,就一定也是皇上的人。”
鳳南泱凝神道:“我讓一念留神過,盛溫瀾一向獨來獨往,不曾與誰格外親厚。這四個陪嫁裏,我還疑心過潘樂靈。”
鳳南泱將潘樂靈似乎能聽懂突厥話的事說了,花照棋道:“那可巧了,可敦還不知道吧,盛溫瀾也會說突厥話!這些跟隨真寧長公主過來的媵妾,隻有她沒有突厥侍女伺候。”
她並未再說,鳳南泱悠然一笑,深深頷首,道:“照棋,你猜,那些放在秦攜香燕窩裏的紅花粉末,是從哪裏來的?”
花照棋漫不經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豔輕盈漫上麵頰:“事情做得多了,總有露馬腳的時候。”
二人相視一笑,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
花照棋纖手擺弄著鳳南泱剛命人做好的厚厚一遝衣裳,從貼身小衣、肚兜到外衣、鞋襪,無一不是用最柔軟的素錦做裏,繡工一律用蘇繡,圖案精致,針腳輕密,連虎頭鞋上綴著的明珠也顆顆一般大小,用透明銀須穿了起來,既不掉珠又增光彩。
她撫著鵝黃福字貼身小衣上的狼頭圖案,輕聲道:“這繡活極精致,可敦待十三王子真是好。”
鳳南泱看著她手中的小衣,指著雪白的裏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緊穿著舒服。孩子肌膚嬌嫩,用素錦做裏子是再好不過了。”
雙手撫上去光滑如璧,綿軟如絲,連手指也不自覺地沉溺於這般柔滑之中。花照棋點頭道:“素錦名貴,果然名副其實,值得寸錦寸金。”她微微偏頭沉浸於往事之中,怔忡的瞬間,流露出一絲淺淺的豔羨之色,“看著這些小衣裳,妾真是喜歡極了。隻是妾沒福氣,沒有給自己孩子準備衣裳的機會。”
鳳南泱聞言怔怔片刻,溫婉道:“你還這麽年輕,怎麽會出此傷感之語?”
花照棋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笑容:“可汗從未寵幸過妾,妾哪來的孩子啊?”
“你……”
花照棋撥一撥耳邊的碎發,低低道:“其實不止妾,從大周來的這麽些陪嫁,可汗雖都給了名分,可一開始都不曾寵幸的。也不知秦攜香使了什麽手段勾引可汗懷上的孩子——懷了又怎樣,還不是自己狠心打掉了。”
須臾的沉默,鳳南泱喚進木一念,將孩子抱出去睡。她撥著手指上一枚晶光燦爛的戒指,輕聲細語:“我也一樣。”
花照棋的驚訝一閃而過,道:“那,可汗是怎麽說的?”
“可汗說我年紀太小,而且總讓他想起他去世的孫女。”鳳南泱笑著搖搖頭,“如今看來,大約是怕真喜歡上誰,難免會被吹枕頭風吧。原來真正胸有大誌的男人,真的是不會沉溺於兒女私情美色誘惑的。”
秋光漸涼,連風吹過的餘涼裏都帶著菊花清苦的氣息。大殿內靜得恍若一池透明無波的秋水,任時光無聲如鳥羽翼,漸漸收攏安靜。
而她,卻被自己口中說出的話激得一凜,心裏忽然漫過一縷幾乎不可知的冰冷的畏懼。墨以年……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生生把這一絲恐懼壓了下去。不!墨以年不一樣!
花照棋抬頭見鳳南泱的眸色深沉如暗夜,倒映著妃色錦繡的華衣,仿佛有一抹烏金流轉。她並不明白她心下的轉折,輕若無聲喚道:“可敦?”
鳳南泱的手安靜伏於膝上,白得與絲帶上係著的一塊羊脂纏花玉塊一般無二。她淡淡一笑,手指劃過平滑如膚的緞麵裙幅,平靜道:“你若是喜歡孩子,不如和我一塊兒疼愛十三王子,他有一半咱們大周的血脈呢。”
花照棋含笑應了,幫著鳳南泱一起縫製百衲衣。縫百衲衣的碎布是托婭和一念一同去民間貧苦人家一家一家討來的,又三蒸三曝而成,絕不假手旁人。大周民間傳聞穿百衲衣的嬰兒可平安長大,百毒不侵,也是討個好養活的意思。
露從今夜白,秋日裏風幹物燥,十三王子夜裏咳嗽了兩聲,鳳南泱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十三王子雖是暫時養在這裏,可他住的偏殿裏還是被鳳南泱布置得格外花哨,隨手可觸孩子的小玩意兒。殿內的小銀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氣,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滿室,別有一股旖旎溫馨的味道。
十三王子很安靜,鳳南泱一勺一勺吹涼了梨汁喂他喝下,木一念含笑細心為他擦著嘴角流下的湯汁,他隻眨著眼睛笑個不已。
鳳南泱輕輕地噓著銀匙中的梨汁,慢條斯理道:“交待你的事辦好了麽?”
木一念道:“可敦放心,已全部妥當了。”
鳳南泱囑咐她:“如今我身邊隻有你了,你一定萬事當心。”
“是。”木一念頗有些擔心,“隻是奴婢有些放心不下佩玖。可敦知道,她本是入宮做內衛的,她家裏人還指著她光耀門戶,如今就這樣回去了,萬一……”
鳳南泱沉吟道:“佩玖的事要從長計議,如今能保住命已是最好的了。”
鳳南泱的目光落在木一念的手腕上,她戴著一串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的光潔明珠瑩瑩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暈,一看便知名貴,不覺“咦”了一聲:“這手串是從哪裏來的?我不記得給過你這個。”
木一念微微發窘,旋即笑道:“是圖門王子送給奴婢的。”她臉上微微泛起潮紅的羞澀,“他隨手賞的,沒什麽別的意思,可敦別在意。”
鳳南泱笑著啐她:“小妮子不老實,圖門王子怎的不隨手賞別人?”假意嗔怪道,“原來你也沒真把我當姐姐,有什麽事都瞞著我呢。”
木一念一急之下更是滿臉通紅,跺腳道:“哪有什麽事呀!可敦盡拿奴婢取笑。”
鳳南泱笑了一會兒,心頭豁然開朗,笑道:“羞什麽呀?好好跟我說說,是怎麽開始的?左右圖門王子也沒有娶親,我也好尋個機會問問他。”
木一念眼波裏漸顯柔婉的神氣,輕輕道:“真的沒有開始什麽,王子什麽都沒說呢,奴婢也,也……”她越發低頭,“這手串,是那日去見佩玖的時候,可敦走遠些去了,奴婢和佩玖在一塊兒跟圖門王子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個穿黑衣服的人來把佩玖帶走了,圖門王子就把這個手串給了奴婢,奴婢問他為什麽,他,他說奴婢的手白,戴著好看……”
鳳南泱低笑道:“我說你跟著我回來的時候怎麽心不在焉的,走路還左腳絆右腳。當時隻當你是擔心佩玖,原來還有另一重緣由。”
“奴婢是擔心佩玖來著。”木一念囁嚅了半天,“可敦千萬別去問圖門王子,他並沒有說別的什麽。而且,如今可敦身邊隻有奴婢了,奴婢一定要陪著可敦的。”
心一軟,鳳南泱低低“嗯”了一聲:“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