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誰話塵煙綺年事(上)
第二日午後,墨天鸞午睡方起,忽聽得廊下有絲履薄薄的響聲湧起,伴著珠翠玲瓏之聲漸漸靠近顯陽殿。
江公公迎候上去,正見墨盼筱牽著長裙在垂花長廊下行來,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聽見地麵上細碎的積雪在她足下瑟瑟地進起。
她素來嬌豔的麵龐沉如寒水,並無一絲溫和的表情。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得薄薄的,似孔雀打開的華麗的尾扇,隨著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氣中劃出了兩道無形的鋒芒,一路慌得立在廊下階前的宮人們紛紛跪下。
江公公為她通稟了一聲,墨盼筱扶了侍女的手進來請了安,似有些不樂意的樣子,墨天鸞不由問道:“什麽事這樣氣鼓鼓的?誰惹著你了。”
墨盼筱噘著嘴,對母親撒嬌:“娘親是疼女兒,還是疼那些內衛?”
墨天鸞道:“朕的三個孩子,隻有你私下裏喚朕娘親,你說朕疼不疼你?”她微眯了眼,“那些內衛做錯什麽了,把你氣成這樣?”
不問則已,一問之下墨盼筱委屈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女兒今日聽聞內務府新進了一批花瓶,想著正好拿來插梅花枝,便一大早地親自去挑選。好容易挑了十來個中意的帶回宮裏去,路上碰見兩個內衛,她們竟把女兒的花瓶給打碎了!女兒氣不過說了她們幾句,她們就在那裝得病懨懨的,就好像女兒是個多大的惡人,為著幾個花瓶便把她們折磨成那樣了!”她說著拿絹子拭著眼角,恨恨地看了看墨天鸞身後的杜清淺,“內衛是娘親的親軍,女兒也不敢把她們怎麽樣,但是女兒心裏實在氣憤!”
“哪兩個內衛?”墨天鸞把玩著手裏的鴿血紅寶石,問道。
墨盼筱略想了想,道:“好像一個叫木一念,另一個……叫黎什麽的,哦,黎抒言!”
墨天鸞一揮手:“杜清淺,去把她們叫來。”
黎抒言和木一念來得很快,黎抒言臉色蒼白,木一念竟在一旁微微攙扶著她。
墨盼筱聲線都尖了:“娘親您看她們!她們方才就是這樣矯情做作的!打碎了我的花瓶,還做出一副她們無錯的樣子,實在可恨!”
墨天鸞眉頭微蹙,板了臉斥道:“好好的怎麽都看著病歪歪的?若是真生病,早早跟你們大閣領說讓她給你們調班就是了,平白惹公主生氣。”
二人慌忙叩頭請罪:“卑職有罪,打碎了公主殿下的花瓶,情願領罰。”
墨盼筱“唁”了一聲,道:“本宮原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主子,你們打了本宮的花瓶,好好請個罪本宮也就罷了,可你們分明就是故意裝病,倒讓本宮看著像故意難為你們似的!”
墨天鸞打量她們兩眼:“這倒怪了,公主的奴才抬著花瓶,你們好好走著路怎會將花瓶打碎?”
墨盼筱一說起此事便氣不打一處來:“娘親,當時的確是這樣,女兒也不明白,她們走她們的,好好的整個人便摔到女兒的花瓶上頭,竟像喝醉了酒似的!”她似想起一事,“對了,聽說前陣子有個內衛就是喝醉了酒跌進荷花池淹死的,你們還不仔細著嗎?”
墨天鸞此時再問話,便有了懷疑的意味:“你們老實跟朕說,到底怎麽回事?莫非真是多喝了幾杯?”
黎抒言伏在地上吃力道:“卑職不敢在宮中醉酒行走,實在是有苦衷。”她拉起自己和木一念的衣袖,她們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乍看之下觸目驚心。
墨盼筱倒吸一口涼氣,驚呼道:“呀!這是誰打的!”
黎抒言怯怯道:“是……是大閣領。”
黎抒言的敘述簡潔而明了,她蒼白的臉色和她們身上的傷痕映證著她的話。墨盼筱聽得蹙眉不已,連聲道:“哎喲!看來本宮是錯怪你了,還以為你是裝虛弱,沒想到是真的因內傷而虛弱,這才體力不支倒在本宮的花瓶上!可她既這樣對你們,你們怎麽不早些稟報皇上?”
墨天鸞的臉色很難看,黎抒言微微發顫,也不知是冷得還是怕得:“卑職,卑職不敢……大閣領說她是皇上的侄女,皇上不會處置她的,別說是打我們,就是殺了我們,皇上也,也不會過問……”
木一念忍不住落了幾滴淚:“皇上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內衛府裏的數百內衛,有半數以上身上都有傷痕!”
墨盼筱微微一驚,神色間漫生出掩飾不住的氣憤,低呼一聲:“好狂的口氣!本宮是皇上的親生女兒,本宮也不敢隨便在宮裏責打下人,更遑論殺人!更何況你們內衛還是有品級在身的,她怎可如此不知輕重?還敢打著皇上的旗號,簡直汙了皇家名聲!”
她每說一句,墨天鸞臉上便添一重不豫之色,最後一句恰到好處地點燃了墨天鸞的怒火,她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地一震,翠色茶葉和著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著氤氳的熱氣流瀉下宜人茶香。
她喝道:“傳武清瑜!”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鳳南泱伸手用黃銅挑子撥一撥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扔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吱吱”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馨。
她端坐著,披了一件厚實的雪狐長衣在肩上,頭發鬆鬆地用抹額勒了,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撥弄著。
秋香色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然被掀起半邊,外頭潘樂靈的聲音跟著冷風一同灌入:“公主殿下,瑞陽公主來了。”
墨盼筱裹著一件厚實的大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是水晶珠兒似的。
她笑道:“成了。”
鳳南泱遞了個手爐在她微涼的手裏:“多謝你。”
墨盼筱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這不單單是為了我們的交情。我看到她們身上的傷痕,哪怕你不說我也要幫她們一把的。”
紅籮炭“畢剝畢剝”地燒著,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內愈加靜如積水,連窗外落雪著地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墨盼筱停了停,低聲問道:“我聽宮中紛傳,說你當日被革去大閣領之職,是因為武清瑜出首揭發你與……”她說著自己就搖了搖頭,“其實我之前也有些疑竇,隻不好問你,現在看看武清瑜那心狠手辣的樣子,我想十成九是她陷害你。”
鳳南泱雙目一瞬也不瞬,隻看著墨盼筱靜靜道:“我與他的確自幼相識,可是武清瑜所說的苟且之事,從未發生過。”
墨盼筱狡黠一笑:“其實我知道二哥和你的關係的,我本以為你會做我二嫂。”她麵頰上的笑容緩緩隱去,“其實,四哥也很喜歡你……”
鳳南泱笑了笑,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是我做文澈瑾時的事了,如今我是鳳南泱,前塵往事,該放下的隻能放下。”
“往事能放下,情卻放不下。”墨盼筱歎道。
許是她看錯了,鳳南泱竟在墨盼筱的眼裏看到了幾許清愁,那樣的神情,仿佛極是感同身受一般。
正說著話,她們聽見外頭下人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湮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頭。簾帷一揚,正見潘樂靈神色慌張從外頭進來,“撲通”一聲跪下:“啟稟兩位公主,方才宮外傳來消息,五王爺……五王爺快不成了!”
鳳南泱微微一驚。五王墨展霄的生母徐氏懷孕的時候百般不適,身子十分虛弱,墨展霄又是早產,自幼便是一半奶一半藥地喂大的。長大以後也沒有好轉多少,眾人便也漸漸習慣了這位王爺王府裏飄出的藥草味。隻是她沒有想到,墨展霄還這麽年輕,居然就……
墨盼筱手中端著的茶盞一動,幾乎灑了出來:“五哥?他真的快要……”
潘樂靈道:“是。皇上有旨意,諸位王爺公主若是有心,可以去見見五王爺最後一麵。”
墨盼筱向鳳南泱急切道:“我們一同去?”
鳳南泱一愣:“我?”
墨盼筱不等她說下一句,急急拉著她的衣袖起身:“快!不然要來不及了!”
軟轎已經備下了,急急奔往宮外,鳳南泱掀起轎簾,外麵熟悉的紅牆綠蕪,瓊林玉殿,都成了流水裏的倒影,匆匆掠過。
二人踏進五王府殿內,墨展霄躺在床上,已然枯瘦如柴,昏昧不醒。殿中有濃濃的草藥氣味,熏人欲倒。
這是鳳南泱第一次見到這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五王爺,可墨盼筱的淚已落了下來。
鳳南泱看著墨展霄,顴骨凸出,麵色赤黃,瘦脫不成人形。她縱然與他素未謀麵,卻也不禁心下一酸。
墨展霄在昏昧中抓住墨盼筱的手,含糊地說著什麽。
墨盼筱擦了擦眼淚,俯下身柔聲道:“五哥,是我,我是筱兒,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