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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南伊

  鳳致遠的這番話在之後的幾日裏持續震撼著文澈瑾。


  她的妹妹鳳南伊,在鳳府變故時僅僅一歲多,她怎麽可能在寒夜裏自己跑去別的地方換了一身衣服再回來?如果鳳致遠沒有記錯,如果他的直覺是正確的,那麽很有可能,鳳南伊是被人換掉了。


  文澈瑾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墨景嚴很是讚同:“這個答案的可能性最大。”


  墨景嚴的推測是,那個時候的南京城人牙子十分猖獗,甚至在一些偏僻小鎮有人牙子光天化日之下強搶孩童。或許當時三個孩子在一起睡著了,有人牙子路過看見便起了歹念,悄悄抱走了鳳南伊,而後用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屍體冒充了上去。


  “至於為什麽那個人牙子隻抱走了你妹妹,我想也許有兩個原因。其一就是你妹妹相比起來更加年幼,沒有記憶也不會反抗。其二……或許抱走她的是個牙婆,牙婆一般是和青樓做生意的……”


  文澈瑾的心驟然被抽了起來,她幾乎能在自己心裏想象到當時的場景。


  寒夜裏,一個牙婆抱著身穿大紅色衣裳的女孩行走在小路上,她邊走邊抱怨:“真晦氣,好不容易弄來一個還死了,這下隻能拿去配冥婚了。可死了的才掙幾個錢呀,這會兒要是能讓我碰上個水靈的小女孩兒該多好。”


  她的目光落在路邊的草垛上,三個孩子緊緊抱在一起取暖。牙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放下女孩走了過去。


  “喲,三個娃娃!這個女孩兒長得倒是極乖巧,隻不知死了沒有。”


  她探了探鳳南伊的呼吸,登時大喜:“這可不是天公作美麽!”


  她一個人無法帶走三個孩子,便選了最值錢又最幼小的女孩,輕手輕腳地抱了起來。


  “這三個娃娃穿的衣裳料子挺好,不像是要飯的,該不是大戶人家走失的吧?我看不如把這個紅衣服的女孩兒留在這兒,若是官府找到了我,我就說我老邁昏聵,一不留神把兩個女娃給抱錯了!反正也沒人看見,隨我怎麽搪塞呢!”


  牙婆一邊沾沾自喜,一邊把女孩的屍體放到了鳳致遠身邊。隨後,她抱起鳳南伊,飛快地離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風吹過,背脊一片冰涼,這樣的想象驚得文澈瑾背上涔涔冷汗,驚懼不已。


  墨景嚴寬慰道:“事情真相未明,你先別急著自己嚇自己。我已經命親信細查此事,你耐心等等。”


  文澈瑾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珊瑚手串,細細摩挲著,忽然咬了咬唇,話語短暫而清晰:“開棺驗屍。”


  墨景嚴有些詫異:“如何驗?”


  文澈瑾強忍著心口重重緊皺的鬱結,眸子仿佛是一泓不見底的深潭:“宋慈的《洗冤集錄》中記載了蒸骨驗屍法,試一試這個法子,也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再者,雖然屍身已是白骨,但也許屍身上會佩戴些什麽器物,也可以為佐證。”


  墨景嚴很快答應了下來:“我會去找最好的仵作,你放心。”


  所謂“蒸骨驗屍法”,便是用幹淨的水把骨頭洗淨,然後再上屜去蒸,挖一格長五尺、寬三尺、深二尺的坑,以柴草木炭燒煆直至燒得火紅,再以好酒二升、酸醋五升潑入,煙霧升起時蓋住,一個時辰後取出骨頭來放在明亮處,迎著太陽撐開一把紅油傘驗看。


  “若骨上有被打處,即有紅色路微蔭,骨斷處其接續兩頭各有血暈色。再以有痕骨照日看,紅活乃是生前被打分明。骨上若無血蔭,蹤有損折乃死後痕”。


  (後世證明,這種驗屍方式有一定科學依據。人活著的時候被打,血液滲入骨質,會有血存在,醋與血漬中凝固了的蛋白質作用,使之溶解顯現。而紅油傘吸收了陽光的部分射線,可以幫助人更清楚地看清骨上痕跡。)

  數日後,墨景嚴再次進宮來,手裏拿著一枚十分小巧的長命鎖。他道:“你說的果然不錯,屍身上確有一枚長命鎖,一看就知是給孩子佩戴的。隻是這鎖很小,雕刻不精巧,也沒有鑲嵌什麽寶石玉器,大約是民間普通人家所用。”


  有涼快的風從湖麵帶著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來,文澈瑾緊緊攥著那枚長命鎖:“那驗屍的結果呢?”


  墨景嚴歎息道:“可惜仵作說,屍骨上沒有任何外傷的痕跡。”他停了停,問道,“這長命鎖是你妹妹的嗎?你可有印象?”


  文澈瑾想了許久,輕輕搖頭:“自南伊出生後我隻見過她一次,她平日裏戴些什麽我完全不清楚。致遠和致寧大約也不記得了。”


  心如這一麵太液池水,表麵看來平靜無波,而在暗潮紛疊的瞬間,卻連自己也不能控製。


  有說話聲從身後的美人蕉叢中傳來,是一男子的嗬斥聲:“知錯了?犯了錯一句知錯就能過去了,還要國法來做什麽!太液池邊風水好,你去那裏自賞二十個耳光,打完了再來告訴本將軍你知錯了!”


  挨罵的人唯唯諾諾地去了,他仍不消氣:“這麽沒規沒矩的東西,難怪總也不成器!”


  文澈瑾聽出了那人的聲音,振作精神笑道:“程將軍好大的氣勢。”


  美人蕉開得如火炬一般,一樹一樹熾烈地紅著,或是吐露嬌嫩的鵝黃與豔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嫵媚柔軟,似慵懶春睡的美人。叢叢舒卷自如的嫩綠之後,果然是程孝傑氣急敗壞地斥責手下的鷹揚衛。


  文澈瑾輕輕噓了一聲,示意墨景嚴在此等候,她快步上前行禮道:“程將軍有禮。”


  程孝傑揮揮手,身邊的鷹揚衛自覺退開。他臉上的怒色一下子緩解了許多,朝文澈瑾道:“讓你看笑話了。”


  文澈瑾笑道:“叔父勇武不減當年,到底是上過沙場的猛將,規矩森嚴,哪裏是皇宮裏的侍衛能理解的。”


  程孝傑聞言亦笑:“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如今也就混混日子罷了。”他似是想起了什麽,斂了笑容道,“上次那事之後,那個武清瑜沒再對你使壞吧?她若是再弄些歪門邪道來害你,你隻管跟叔父說,叔父一定幫你。”


  心口有明光一樣的溫暖,文澈瑾道:“叔父此恩,南泱永世不忘。”


  程孝傑擺一擺手,爽朗道:“說這個就見外了,我隻有一個兒子,女兒緣上淡薄,見了你就仿佛見了女兒似的,多少疼愛。”


  文澈瑾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除了我,叔父本該再有一個侄女的。”


  程孝傑一想,很快明白過來:“你是說南伊?”他歎道,“可憐那孩子了,才一歲。”


  文澈瑾伸出右手,手心上躺著一枚長命鎖:“叔父看看這個。”


  程孝傑拿起來細細一看:“小娃娃用的鎖頭?”


  “正是。”文澈瑾含著最後一絲希望看向程孝傑,“我記得南伊出生的時候叔父是在爹爹身邊的。我隻見過南伊一次,但叔父應該見過她很多次。叔父仔細想想,這個長命鎖是不是南伊的?”


  沒想到程孝傑不假思索,當即十分篤定地答道:“絕不是。”


  文澈瑾有些詫異:“叔父為何這麽肯定?”


  程孝傑斬釘截鐵:“你不曉得,南伊是九月底出生的,你爹找人給她算過命,她五行缺木,而金克木,所以你爹從不給她佩戴金器一類的飾物,她所用的長命鎖一定是玉石做的。”


  像一個悶雷在腦中炸開,文澈瑾的身體晃了晃,聲音亦有些發顫:“果然,果然是這樣……”


  “什麽?”程孝傑看著她。


  文澈瑾將事情簡單說了,程孝傑卻還鎮定:“即便你斷定南伊當時沒有死,可這都過去九年了,她丟失的時候又不記事,人海茫茫你從何找起?更何況我也沒有聽說南伊身上有什麽胎記或是不尋常的特征,即便是有,總不能把全天下九歲的女童都抓來一個一個看吧?”


  程孝傑的話非常客觀且說得十分清楚,文澈瑾也明白,這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些。撈針尚且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一根針,可是南伊,她根本不知道南伊現在是什麽模樣。何況九年過去了,如何能肯定這九年裏她沒有出什麽意外而亡呢?

  程孝傑歎了口氣,緩聲道:“南泱,其實當年發生過很多很複雜的事情,你還小,你爹不想讓你卷進來,所以從不告訴你。如今也是一樣的,老天爺自有他的安排,有些事你實在不必刨根問底非要找個答案,那樣對你沒有好處。”


  他看向文澈瑾的目光有些悲憫的柔和:“人各有命,你知道南伊沒有死就夠了,其他的就算了吧。”


  文澈瑾心頭一顫,有無限的為難委屈夾雜著疑惑如綿而韌的蠶絲,一絲絲纏上心來:“那些爹爹不讓我知道的事情,和他的死有關嗎?”


  程孝傑望了她許久,搖頭道:“你爹是難得的忠臣良將,他從未做過對不起大周的事情。你知道這個就夠了。”


  文澈瑾看著他的神色,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極力尋找著想要去的方向,卻又那麽不知所措。


  程孝傑沉默片刻,終於道:“或許有一日時機到了,我會把從前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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