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生辰(上)
金陵的春天,幹燥得發脆,兼著漫天柳絮輕舞飛揚,是粉白色的瑣碎。偶爾,有零星的雨水,會讓文澈瑾向往江南連綿的雨季。
這一日天高氣爽,明朗天光在南京城中無遮無攔地流動,宛如潺湲的河水。靜靜停滯的團雲,自由盤旋的飛鳥,連綿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宮闕掩映了平日的喧囂,讓人心意閑閑。
墨景嚴一早到內衛府的時候,文澈瑾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她壓發上垂落的碎銀流蘇被風徐徐拂動,更添了幾許難得的柔美。
墨景嚴不知怎的,一時竟怔住了。文澈瑾放好了花瓶轉身見他在,也不甚詫異,笑盈盈道:“王爺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墨景嚴回過神來,卻並沒有回答文澈瑾的問題:“你今日興致倒好,我一進來就聞到滿室花香清淡了。”
畫眉和雲雀在廊下嘀嚦啼囀,一唱一和,啼破金屋無人的靜寂。文澈瑾忽地定了烏澄的眼眸,盯著墨景嚴道:“王爺就直說吧,可是來給我送賀禮的?”
墨景嚴朗聲笑道:“你怎知我一定記得你的生辰?萬一我忘了,空手而來,你豈不是顏麵大掃?”
文澈瑾取過小銀剪子,細細修剪著花枝,灑了一點兒清水在花葉上:“王爺不必唬我,我知道王爺會記得的。”
墨景嚴看著疏朗的屋內,布置大氣,並不像是尋常女子的閨閣香豔而穠麗,除了滿架子詩書,再無多少錦繡裝飾。“除了你,我再沒見過哪個女子能把自己拾掇得這樣幹淨舒服了。”
文澈瑾睇他一眼,臉上浮起不懷好意似的笑容:“謝王爺誇讚。隻是王爺這是進過多少女子的房門啊,才有這般比較。”
墨景嚴被她的話一噎,竟愣了半晌,文澈瑾見得逞了,“噗嗤”一笑,這才微微斂容道:“人幹淨了,心也幹淨。”
仿若一滴清澈的雨水無意顫起鋪滿澄陽的湖麵,漾起金色的漣漪點點,墨景嚴的眸光微有癡怔:“身在皇宮,周遭的汙濁血腥自是不必說了,有時候難免自己的手也不幹淨。能求得心有幾分幹淨,也算難得。”
文澈瑾眸子一轉,問道:“王爺的賀禮呢?”
墨景嚴看著她:“二哥的賀禮呢?”
文澈瑾的神色微微一黯,似是有些失落:“榮親王前日離京了,是皇上的吩咐。大約他太忙了,所以……”
墨景嚴難得在文澈瑾傷心的時候感到欣喜,他按捺住心頭不合時宜的雀躍感,目光溫煦如春陽:“我前陣子求了皇上,她答應讓你休息一天,準許我帶你出宮。”
文澈瑾怔了一怔,隱約明白些什麽,不自禁地從心底彌漫出歡喜來,猶豫著不敢相信,問道:“你是說……”
墨景嚴含笑道:“我想,生辰有親人陪伴大概會更讓你開心。”
此時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織的時候,一路彩蝶飛雀翩翩皆是紛亂飛舞。墨景嚴和文澈瑾一人騎著一匹馬,往南京城城門而去。
文澈瑾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色:“我足有一年不曾見致遠和致寧了,也不知他們可長高些了嗎。”
墨景嚴微微注目於她:“我已經提早知會了他們,他們都在家裏等著你。其實我們原本是商量好給你個驚喜的,但我又想讓你早一刻開心。所以待會兒見了致遠和致寧,你且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別把我給賣了。”
墨景嚴這話是有幾分孩子氣的,文澈瑾笑得前仰後合:“我知道了,我會盡量裝得像些的。”
風吹過發絲,蘇蘇地癢,文澈瑾仰頭看著澄淨碧藍的長天,淡淡笑道:“真好。”
“什麽?”
“能出宮真好。”文澈瑾深深歎息,“我好羨慕民間恬淡自足、喜悅平和的日子,不過於我,這大概永遠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
墨景嚴靜靜看著她:“你怎知永遠不可即呢,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他籲了口氣,“不想這些了。你瞧,溯明山快到了。”
鳳致遠和鳳致寧性子貪玩,又尤其喜歡上山打獵,他們索性在溯明山裏一處安全的所在建了一間房子,十日裏總有六七日住在那裏。
河水廣闊,風吹動樹葉時有波浪一樣的聲音,文澈瑾似一朵曬在和煦陽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悅而輕鬆。忽然間,隱隱聞得不遠處有呼呼嗬嗬之聲。四周寂靜,越發顯得這聲音十分突兀而怪異,聽著叫人心中生懼。
文澈瑾輕勒馬韁,微一思索,看一眼身旁的墨景嚴,道:“仿佛是有人在呼救?”
二人不約而同地下馬,循著聲音找去。
是一個身著鵝黃色長裙的女子坐在樹下,她緊皺眉頭,似是十分痛苦的樣子,文澈瑾奔進一看,她的右腳上夾著一個獵人用的捕獸夾,傷口鮮血淋漓。
女子看到來人,趕忙欣喜地呼救:“你們能不能救救我,我實在疼得走不了路了。”
文澈瑾安撫她道:“你別怕,我們不會不管你的。”她在地上的樹葉裏尋了一根木棍出來,卡在捕獸夾的夾口裏,“你忍著些,我幫你把這個捕獸夾打開。”
墨景嚴上前扶住捕獸夾,文澈瑾輕輕敲擊木棍的另一頭,捕獸夾很快應聲而開。
文澈瑾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這是止血的白藥。”她撕開女子傷口周圍的衣服,將白藥灑在傷口上,再拿一塊幹淨的絹子緊緊纏住,方才展顏一笑,“好了。”
她抬起頭看著那個女子:“你的傷我幫你簡單包紮了一下,但是還需要大夫仔細處理。要不要我們把你送到鎮上去?”
蕭良玉傷口疼痛時顧不得旁的,如今稍稍緩解了,這才把目光落在了文澈瑾臉上。
這一眼竟是怔住了。她的容顏宛如皓月當空,灑落無數清輝,更如冬日灰頹天空下綻放的第一朵新雪,潔白晶瑩,風骨清新。她眉眼間皆是說不出的溫柔婉約,恰如寫得最有情致的一闕宋詞。
文澈瑾見她不說話,便又問了一遍。蕭良玉這才回過神來,心下隱隱責怪自己,她並不是個急色的男人,從前也見過許多美麗女子,文澈瑾也算不上是怎樣出奇的絕色美人,卻是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神俱醉。她訥訥道:“不,不用麻煩你們了,我家就在這附近,我一會兒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那……”文澈瑾話還沒說完,忽聽身後傳來十分熟悉的聲音:“良玉!”
蕭良玉清脆地喊了一聲:“瀟陽哥哥!”
由風說蕭良玉不知又偷偷跑到哪裏去玩了,祝瀟陽想起他們曾在溯明山中埋下些捕獸夾,一時擔心蕭良玉的安危,便稟了蕭琛出來尋找。
文澈瑾猛地一激靈,是了,就是那個人。
她站起身來回頭一看,祝瀟陽整個人罩在水光山色中,顯得無波無塵,泠然有波光暈染。
祝瀟陽乍然見她也是呆了,直到蕭良玉低低喚了一聲:“瀟陽哥哥……”
祝瀟陽這才想起旁邊的蕭良玉來,趕忙上前關切道:“你受傷了?”他看了看旁邊帶血的捕獸夾,有些啼笑皆非,“是我不好,這捕獸夾是我和由風前陣子放的。”
文澈瑾見他二人大約是熟識的,便拉了拉墨景嚴的袖子,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蕭良玉見文澈瑾要走,忙道:“謝謝你們救了我!”
文澈瑾粲然一笑:“舉手之勞而已。”
兩匹馬嘚嘚的馬蹄聲漸行漸遠,祝瀟陽半蹲在蕭良玉身邊,目光戀戀望向文澈瑾的背影,蝕骨相思如絲如縷,眉間心上,早已無計回避。
那一瞬,蕭良玉終於懂得了祝瀟陽的心,他從未這般看過任何人,從來沒有。
風聲寂寂停下,四周皆是無聲的寂靜。蕭良玉拉著祝瀟陽的衣袖道:“她已經走遠了。”
祝瀟陽聽她聲音中頗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頭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祝瀟陽無聲地歎息一句,輕輕道:“我不是有意忽略你的,隻是沒想到會在這兒看到她。”
蕭良玉搖一搖頭,道:“她真好,值得你喜歡。”
她頓一頓,目光濯濯如江波閃爍:“由風跟我說起過她。在我的想象裏,能讓你一見鍾情的女子,必定是無比美豔,光華燦爛到極致的,卻不想她是這樣的溫柔婉約,人淡如菊。原來並不是狐媚,而是一種連女人也要被吸引傾倒的溫潤柔和。”
她望著祝瀟陽笑:“這塊包紮我傷口的絹子是她的,我回去以後把它洗幹淨交給你。”
墨景嚴思索著道:“方才那人我仿佛見過。”
文澈瑾的手指絞著馬的鬃毛,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方道:“就是在郭大夫家裏,給我解藥的那個人。”
墨景嚴恍然大悟:“我說怎麽這麽眼熟。”他清淺而笑,一如浮光靄靄,“我記下了。”
文澈瑾奇道:“你記下這個做什麽?”
墨景嚴隻含著一抹笑,轉了話頭道:“你別拿話來分我的心,我還得認著路呢。有一陣子沒來了,待會兒走岔了又不知要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