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芭蕉不展丁香結
夜風沉緩地吹拂,空氣中綿密的花香軟軟地纏上身來,與酒意一撞,墨以年更覺得心中沉突,整個人醺醺欲睡去。
他的貼身小廝趙璟邧的步子邁得又快又穩,一壁輕聲督促抬轎的下人:“穩著點兒!別摔了王爺!”
墨以年朦朧中扶著頭,含糊地問:“到哪兒了?”
趙璟邧含笑答道:“王爺,這兒是琵琶巷,再過兩條街就到王府了。”
“唔,琵琶巷……”墨以年掀起轎簾向外看去。
月色澄明如清波,溫柔浮溢四周,連皇宮的朱紅高牆,也失了往日的沉嚴肅穆,顯出幾分嬌柔。
等到“敕造鳳府”四個大字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墨以年酒意沉突湧上腦門,隻覺心口一陣一陣激烈地跳著。門上紅漆斑駁,連銅釘都長出了暗綠的銅鏽。牆頭恣意生長的野草,簷角細密的蛛網,都是那樣陌生而寥落。
墨以年不說話,趙璟邧更不敢說話。他自幼跟在墨以年身邊,如何不知他此時的心事。
墨以年抬頭望著月亮,似乎是自言自語:“今天的月亮真好。”
趙璟邧忙笑:“王爺忘了?今兒是十五呢。人月團圓,是好日子。”
墨以年微微一笑:“不錯,人月團圓……”
王府很快到了,下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墨以年攙下來,趙璟邧眼瞧著他們把墨以年扶進王府,這才低聲問道:“人來了嗎?”
趙璟頎點頭:“前腳剛到,在後花園裏呢!”
趙璟邧瞪他:“你好不曉事!怎的不把貴人請到正堂好生伺候著!”
趙璟頎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這點禮數我能不知道嗎,隻是那個貴人不肯,她執意要去後花園,我也沒辦法。”
趙璟邧快步跟上墨以年,下人將他扶到了臥房,趙璟邧沏了一杯濃茶放在墨以年麵前:“王爺醒醒酒。方才趙璟頎告訴奴才,王爺要見的人已經到了,在後花園等著王爺。”
“她在後花園?”墨以年怔愣了半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後花園裏的丁香花都開了嗎?”
趙璟邧略想了想:“都開了。”
墨以年不再說話,一口將盞中茶飲了,快步向後花園而去。
文澈瑾就在後花園荷花池湖心的小亭中。墨以年的府邸她不是沒有來過,因著這熟悉,她心中反而生出幾許未知的感歎。
去歲他們一起種下的丁香花已經開了,那時他們約定,花開時再來共賞。可如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墨以年見她側影如剪,秀麗容顏中滿溢剛烈清絕之色,不覺心旌動搖,緩下了腳步,凝望她翩然的身姿。
她一身月白衣裙,外裳也是淺淺的蓮紫色,峨眉照例是淡淡掃,朱唇也隻是隨意點就,是慵懶梳妝的模樣。後花園中有四季不凋的常青樹,亦有開得輕盈的各色花朵,她靜靜立於其中,清豔不可移目。
小亭簷下有下人點亮的宮燈,暈黃燈光幽幽灑落。微光的暖色下,文澈瑾神色淡漠如在無人之境。這樣的她,有一種近乎支離破碎的脆弱感,像是秋夜白露,卻不知會在何時,倏然被陽光蒸發,消逝不見。
這樣的感覺讓墨以年深深不安,他迫近兩步,靜靜含笑向她,低聲下氣道:“瑾兒,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文澈瑾低眉垂首,以恭敬婉順的姿態保持著刻意的距離,清淩淩道:“卑職見過二王爺。”
她的態度不卑不亢,雖是含了婉儀之態,卻如皮膚下觸手可摸的瘦嶙嶙的骨骼,有堅硬的棱角。
墨以年對她的冷漠早已有所準備,他有些小心翼翼,帶點討好的意味:“瑾兒,夜裏風涼,你別站在風口上,我們進屋慢慢聊,好不好?”
文澈瑾淡淡道:“卑職是偷偷溜出來的,不敢讓旁人知道,所以隻想和王爺快些把話說清楚,即刻便要回宮。”
“好。”墨以年溫和地笑,如要融化的甜沙,“你說了算。”他解下身下薄薄的披肩搭在文澈瑾身上:“你一向最怕冷了。”
文澈瑾無語凝噎,片刻才緩過神來,恢複了方才的淡漠:“卑職此來,一是要為拆除鳳府一事感謝王爺。前陣子工部尚書蘇瑞信為著修建公主府擬定拆除鳳府,卑職知道是王爺拿了風水之事做幌子保住了鳳府,卑職心中萬分感激。”
墨以年隻定定望著她,眼中盡是癡慕之色:“那都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文澈瑾對他眸中的情意視若不見,接著道:“為著這件恩情,卑職這才於宣平侯一事上相助王爺。”她頓了頓,“不,也不算是相助,該說是聯手。”
“王爺保住宣平侯的目的達到了,卑職也打壓了武清瑜,也算是還了王爺的恩情。”峨眉若能帶著九秋清霜,大約便是文澈瑾此刻的模樣,“那麽今後,卑職便與王爺兩清了。”
墨以年的目光遽然一跳,像是被疾風閃過的火焰。片刻後眼神越發溫柔:“瑾兒,我今天喝了好多酒,胃燒得慌,頭也疼,你就當可憐一下我,別對我這麽冷淡,可以嗎?”
文澈瑾早聞得他身上的酒氣,又看他一副哀求的樣子,神色到底軟了幾分:“王爺既然身體不適,還是早些歇息吧,趙璟邧應該給王爺備好了醒酒湯。”
墨以年深深地望著她,閃過一絲愧色,眸中情意更盛,恨不能纏繞於她身上:“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喝酒嗎?我每喝醉一次,夢中的你就會更真實一分,我不過是拿夜晚當白天過,拿白天當夢境過。我每次進宮看皇上,都挑著你不在皇上身邊的時候。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寧願悄悄去內衛府外守候,希望能看到你進出的身影。我隻要那麽遠遠望著你,看一眼就夠了……”
文澈瑾每聽一句,眼中震動之色愈深。那些話是勒緊的鐵弦,驚得她不知如何言語,茫然地望向別處。
從前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文澈瑾都是快樂而充實的。然而每一天,又都在矛盾和掙紮之中入睡,想著以他們各自的身份,似乎是沒有未來的。那時的一切,是如傅鬱泠所說的“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也是“拚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熱烈與無望。
可是每一日醒來,看見微薄的晨曦在窗欞的格子裏細細地篩進來,想到這一天裏,她也許又可以看見他,整個人,便沉浸在巨大的喜悅和甜蜜裏。
是怎樣的甜蜜呢?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地脹開著,唯覺輕鬆喜悅,這世間什麽煩惱也不會來尋自己。
墨以年是什麽時候把她抱在懷裏的,文澈瑾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輕擁著她,像是輕擁著一團正融的春雪,在她耳邊低聲絮絮:“瑾兒,你原諒我一次,就這一次,我真的沒有辦法,皇上的旨意我違背不了,這種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感覺,你是懂的,對不對?”
她如何不懂呢?
依稀是小時候跟著父親母親去寺廟裏參拜。高大莊嚴的佛像,被裝飾得寶光金燦,叫人不敢逼視。仿佛他們生來,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受萬人景仰膜拜,受世間萬千香火供奉。沒有喜怒哀樂,從來沒有,他們所有的職責,便是在那個位子上,隻消在那裏就好了。
萬千人之上的王爺與一個罪臣送來的人質,原也沒什麽不同。他們不都是一樣的嗎,左右不了自己,除了乖乖聽皇上的,他們還能怎麽樣呢?
“我答應你,我隻把齊國公主當做二王妃在家裏放著,她是皇上賜給我的一件擺設,是維係大周與齊國邦交的紐帶。但她不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愛人,我心裏永遠隻有你一個!等到我有資格向皇上提要求的時候,我一定把你求來,一心待你,與你白頭到老,長相廝守。你放心。”
他容色清明,目光如柔軟的春綢,緊緊包裹著不安的文澈瑾。
她的心跳驟然失了節奏。
彼時,她以人質的身份剛剛入宮,與墨景嚴年紀相仿,兩個孩童哪裏在乎什麽身份地位,很快便成了極要好的朋友。但墨以年呢,他不像墨景嚴那樣貪玩任性,他每日除了上書房便是學騎射,生活枯燥乏味。
所以直到她入宮三年後,才第一次看到墨以年。他那時也不過十四歲,一襲月華色淡淡青衣,腰間隻一根明黃色腰帶,曉諭皇子的身份。
墨景嚴在一旁給她介紹:“南泱,這是我二哥。”
她抬起眼,正望見墨以年含了一縷笑:“煙開日上板橋南,蘭溪春盡水泱泱。好名字。”
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淡淡含笑間,便是清明天際朗月入懷。
那一瞬間,便動了心意。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仿佛是暮春裏遲遲未開的花苞,忽然一陣春風至,便張開了重重心瓣,露出一點杏色的蕊。
身邊有花朵熏然的陶陶氣味,好像一整個春天,都留在了身邊,遲遲不去。
恍然間,她才緩過神來,忽覺臉上有些濕潤,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早已滿麵淚痕。
墨以年吻一吻她的額頭,溫柔地拂去她的淚水:“我這一生隻有你,再不會有旁人了,你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