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風波定(中)
“欠了我的人情?”文澈瑾淒微一笑,“我原本是要對付武清瑜的,不想下手太重,害了你。你雖不能說完全無辜,卻也不該一人承擔所有罪名。”
殷絮梨鬱鬱自歎,幽幽飄忽:“我從懂事開始,就深深知道自己是不得父親喜愛的姨娘的女兒,和嫡出姐姐比起來,我根本什麽都不算。嫡母不喜歡我,正好趕上皇上選官家幼女入宮培養做內衛的候選,父親就把我送來了。做了內衛以後,我是內衛裏年紀最小的一個,大閣領很照顧我,我曾經真的很感激。可是副閣領答應我,如果我幫著她除掉大閣領,她就會提攜我做她的副任……”
殷絮梨癡癡地坐著,眼中的淚越蓄越滿,終於從長長的睫下落下一滴淚珠,清澈如同朝露,轉瞬消逝不見。片刻,她極力鎮定了情緒:“在府裏的時候任人欺負遭人白眼,那樣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過了!我隻想過得好一點,也做一回人上人,讓我娘在家也得些體麵,不用再活得那麽卑微!所以我竭力討好你,討好副閣領,我怕你們防備我,所以我總是借著年紀小裝出一副天真無知的樣子,可其實很多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惡心,這層麵具惡心,戴著麵具的人,更惡心……”
“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也可以原諒你為了自保所用的方法。”文澈瑾的聲音極柔和,像是撫慰著一個無助的孩子,“絮梨,我們在這皇宮裏活著,誰不是這樣身不由己,誰沒有用過心計,誰的手裏沒有幾條枉死的人命?你無奈,我也無奈。”
殷絮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其實,我沒有幫副閣領做很多的事情,每一次都是她悄悄吩咐下來,可她從不告訴我這麽做的目的,所以我一直都是稀裏糊塗的。”
“她都讓你做過什麽?”文澈瑾問道。
殷絮梨蹙著眉頭,喃喃道:“有一次,她讓我去禦花園摘些木槿花,送去大閣領房中。”
文澈瑾一怔:“木槿花?是她讓你送來的?”
殷絮梨輕輕點頭:“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副閣領隻讓我照做就是,而且要我每天得空就去摘花,直到木槿花不再開為止。”
“還有……大閣領應該已經猜到了,副閣領和橫天盟是有聯係的。每一次他們傳遞消息,都是我送到西華門旁牆角下的一個小洞,或者是去那裏拿橫天盟傳進來的消息。不過他們暗自聯絡的內容我不知道,我不敢打開來看。”
文澈瑾極力壓著心口澎湃的潮湧,不動聲色地問:“除了橫天盟,副閣領還讓你和其他人傳遞過消息嗎?”
殷絮梨細細思索著:“應該沒有了,至少我隻知道那個小洞。”
她接著道:“除了這些之外,我和杜清淺還曾跟著副閣領出宮為皇上搜羅男寵。副閣領從第一次帶我出去的時候就告誡我,不可把此事告訴其他人,包括大閣領。我也是到那時才知道,原來內衛竟也是分為兩派的。”
“杜清淺?”文澈瑾看著她,“除了你們二人,還有誰是武清瑜一派的?”
殷絮梨掰著指頭說了數十個名字,文澈瑾輕噓一聲:“好,好。”
“大閣領比普通女子有決斷,但是偶爾也會心軟,不願濫殺無辜,所以有些事皇上就不會交給你去做。副閣領是皇上的侄女,許多事又舍得下狠手,自然更得器重些。隻是我不明白,既然皇上偏愛副閣領,又為何讓她居於大閣領之下呢?”
個中緣由,文澈瑾如何不一清二楚,她輕笑:“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殷絮梨一知半解,也未十分放在心上,她的眼中漸漸平靜如死水:“皇上打算怎麽賜死我?白綾吊了脖子會成個長舌頭的醜鬼,抹脖子會有條長疤。大閣領,我不想嚇著別人。”
文澈瑾的眼底有點潮潮的濕潤,她別過臉道:“鴆酒已經替你準備好了,你不會走得太不體麵。”她擊掌兩下,江公公捧了酒進來。
殷絮梨笑了笑,起身道:“大閣領,謝謝你這麽多年來的真心相待,如果有來生,我定湧泉相報。”
心頭的酸楚一陣陣泛起湧動的漣漪,文澈瑾還是勉力點頭:“你安心去吧,我會求皇上,把你送回家鄉。”
殷絮梨繃緊的神色鬆弛下來,溫婉地點點頭,接過鴆酒一飲而盡,並無一絲猶疑。她安靜地躺在稻草堆上,閉上眼,含著笑,仿佛期待著一個美夢。藥性發作得很快,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終於回複沉睡般的平靜。
那是文澈瑾第一次看著一個自己曾經很在乎的人死在自己麵前。這些年,她並非過得無憂無慮,可年輕的日子裏,總有過那樣的好時候,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陽。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樣迷醉,總以為一生一世都是那樣的好時光,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隻是,人終會走到這一步,終究年華會老,容顏會朽,情愛會淡薄,成了舊恨飄零同落葉,春風空繞萬年枝。
文澈瑾拿出袖中的素色綾絹,輕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如在夢囈之中:“好好兒去吧,下輩子,為自己活。”
她在踏出牢門的那一刻,最後望向殷絮梨沉浸在死亡中顯得平和的麵容,有一瞬的恍然與迷茫:若有來日,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比殷絮梨好一點點?還是一樣,終身限於利用和被利用的漩渦之中,沉淪到底?
殷絮梨的喪事極為草率,沒有封誥,沒有喪儀,沒有撫慰,更沒有對她死因的冠冕堂皇的概括,白布一裹便送還了瓊州。墨天鸞不過問,文澈瑾亦當沒有這個人,仿佛內衛府裏從來就沒有過殷絮梨,連內衛們的言談之間,也自覺地掩過了這個人存在過的痕跡。
十數日後,文澈瑾領著關佩玖和木一念自長街而過,文澈瑾道:“今後你們二人輪班會和黎抒言、傅鬱泠一起,多向她們學著些。佩玖性子還沉穩些,一念稍顯急躁,要多曆練。”
二人齊聲道:“卑職遵命。”
“還有,這次武清瑜雖被削去副閣領之職,但你們不可在她麵前造次,也不必過於謙卑,隻如常對待即可,杜清淺和武心禮你們尤其要防備。”文澈瑾頓了頓,“之前給你們的名單,要仔細記著,今後誰是自己人,誰要小心留神,萬不可錯了。”
“是。”
三人正說話間,正見李成楠從前頭過來。文澈瑾行禮如儀:“清安君萬安。”
李成楠神色如常:“見過大閣領。”
文澈瑾向關、木二人看了一眼,她們很是機靈:“卑職等先回內衛府了。”
李成楠道:“你怎知道我有話要說?”
“直覺。”文澈瑾微微一笑,“或者說,前些日子動靜鬧得這麽大,清安君應該也是有所耳聞的。”
李成楠凝神良久:“此事……真的是你所為嗎?”
“我所為?”文澈瑾帶著意味深長的苦笑,“武清瑜自己犯下的事,我所為的隻不過是用些手段將事情揭露出來罷了。”
“她做的事,你揭發她,倒不見她被打入天牢賜死。”李成楠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心頭所想,“你的謀算,也隻不過徒勞無功,還要搭上一條性命。”
文澈瑾心頭微微一顫:“你是在怪我害了殷絮梨嗎?”
李成楠不承認,也不否認,隻道:“你就不怕皇上遷怒於你?”
文澈瑾有些急了:“我在做這些事之前自然想好了後果,我不怕皇上遷怒,甚至我還有些希望她遷怒!因為……”她停了下來,平複著呼吸:“罷了,你不必知道這些。”
她迫視著李成楠的眼睛:“你覺得我做錯了嗎?武清瑜不僅結黨營私,她還曾經多次暗害於我,難道我不該反擊嗎?”
李成楠默然搖頭,眸光幽暗:“我承認你沒有做錯。”他微微閉眼,近乎歎息,“我隻是沒有想到,有一天你也會變得工於心計。”
心底有驟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對他,更是對自己。文澈瑾心底的苦楚一點點蔓延出來,從唇齒間犀利迸發而出:“難不成你以為幼年家破人亡,一朝從千金小姐淪為階下人質,孤身在皇宮裏浸淫了十數年,在你麵前的我真的潔白純真、善良無辜,是任人宰割的綿羊?”她冷笑,“心計,是我的傍身之技。在此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一個了。”
有瞬間的沉默,那樣寂靜,能清楚聽到時光流逝的聲音,緩慢地一點,良久,又一點。仿佛在穿腸噬骨一般。
李成楠看著地上她被拉得悠長的影子,惘然地搖頭:“南泱,你變了。”
文澈瑾隻坦然望著他:“是,我變了。從皇上為我賜名文澈瑾那一日開始,我就在心裏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地改回我的名字,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姓鳳,我的名字是鳳南泱,我是鎮國大將軍鳳嵐祁的女兒!我的父親不是罪臣!”
李成楠聽得出她口中的堅決之意,年幼時天真可愛的鳳南泱,是那樣熟悉,卻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他忍住喉頭的哽咽,沉聲道:“你自己選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希望你一路順暢,早日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