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清安(中)
李成楠不語,隻一味笑著,目光似流光清淺掠過文澈瑾的臉龐。
文澈瑾喃喃道:“你……你本來的名字不叫李成楠,你叫李文譽,對不對?”
李成楠沉默以對,片刻複又如常微笑:“原來你還記得我。”
文澈瑾幾乎要驚得呆在當地。太意外!茫茫然幾乎不知所措。
那時候文澈瑾還沒有入宮,父親常常命下人把家裏一些不要緊的衣服拿到兩條街外的草屋,那裏住著一對母子。那個母親將衣服洗幹淨,有時會帶著她的兒子一起把衣服送回來。一來二去,文澈瑾便和她的兒子熟識了。
他喜歡吃烤鵪鶉,文澈瑾就經常讓廚房準備烤鵪鶉,他來了就讓他帶回去。有時他會偷偷帶著文澈瑾跑出府,去城外捉各種各樣的小蟲子,爬上樹掏鳥窩,在城裏竄來竄去捉雞攆狗……在文澈瑾僅有的幾年乏味的“大小姐”生活裏,唯有他來的時候,才能稍微釋放天性,和普通的孩童一樣盡情玩耍。
她的父親是個武將,沒有那麽多大大小小的規矩,見文澈瑾玩得高興,便也不十分幹涉,隻悄悄叫人跟著他們,保護他們的安全。
隻是那個時候,她叫鳳南泱,而他,叫李文譽……
“譽哥哥?”文澈瑾粲然一笑,眼中滿是鎖不住的驚喜,“真的是你?”
李成楠的微笑在月色下漸漸歡暢:“多年不見,我還以為你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
“怎會!”文澈瑾這才完全放下禮數,抓著李成楠的手腕道,“我記得的!你指著手上的胎記給我看!你說手上長了這個,害怕是得了什麽怪病,嚇得我擔心了好久!後來問了母親才知道這是胎記!”
李成楠故意蹙著眉頭道:“原來你隻記得胎記,不記得我這個人啊?之前幾次在宮裏見到你,你都完全沒有認出我來。那日在內衛府裏,你盯著我看了那麽久,我還以為你會發現些什麽,結果還是沒有。我可真是傷心……”
文澈瑾噗嗤一笑:“誰讓你如今長得如此傾國傾城,跟小時候判若兩人,我也真是傻了,竟半點也沒看出來。”
文澈瑾想了想,忽而露出頑色:“我的記性雖不好,但如今卻眼力好多了,不會再像小時候初見那日,以為你是個小姑娘了。”
李成楠哭笑不得:“你還提呢,我當時可是被你欺負哭了。”
文澈瑾斜斜睨了他一眼:“後來不是拿烤鵪鶉補償你了嗎?”說著拍了他一下:“哎!你既一早認出了我,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李成楠長歎一聲:“方才我說了那麽多,沒有喚起你絲毫的記憶,我以為你完全忘了我,我又何必自討沒趣?”
文澈瑾望著他笑:“譽哥哥,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李成楠抬起頭來,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靜靜看著她。
隻那麽一瞬間的對視,文澈瑾已覺不妥,轉頭看著別處。
突然又一件往事浮現在她心頭,數年前她最後一次出宮探望家人,小文譽一路將她送回皇宮,小南泱垂著腦袋蔫蔫地:“這次回宮,不知道又要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來啦,我真舍不得。”
小文譽拉著她的手,塞了一包關東糖在她手裏:“等這包糖吃完了,你就可以再出宮了。”
小南泱雙眸亮了亮:“真的嗎?”
小文譽信誓旦旦地點頭:“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小南泱抱著糖不吭聲了,心裏盤算著,她答應了母親三天才能吃一顆糖,否則糖吃多了就吃不下飯了,而且還要牙疼,那要多久才能把這包糖吃完呢?
一旁的小文譽見她神色怏怏的,便道:“前兩天城裏張家娶親啦,新娘子蒙著紅蓋頭,穿的衣服可漂亮了……”
小南泱偏著頭看他:“那新娘子長得漂亮嗎?”
小文譽想了想,使勁搖了搖腦袋:“不知道,我沒看見,但是肯定沒有你漂亮。”
小南泱終於笑了,哪個小女孩不喜歡別人誇自己漂亮呢:“我知道啦,你也想娶新娘子啦!”
小文譽愣了愣:“你別瞎說!我才不要呢!”
“為什麽?你不喜歡漂亮的新娘子嗎?”小南泱俏生生地問他。
小文譽吭哧了半天,紅著臉說道:“別人,別人都沒有你好看……”
小南泱抱著糖也臉紅了,小小年紀對情之一道亦是早窺,她打量著小文譽的神情,眨了眨眼:“我最好看?”
“嗯!”小文譽拚命點頭,“你最好看!”
眼見著要到宮門口了,小文譽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囁嚅著低聲道:“將來,你做我的新娘子吧……我天天拿關東糖給你吃……”
小南泱紅著臉,看著小文譽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在自己身上摸了一會兒,摸了個刻著“鳳”字的玉墜子出來,塞到小文譽手裏:“這個你收著,我聽大人說,成親要定禮的。”
小文譽愣了一會兒,也在自己身上一陣摸,半晌沮喪道:“我沒有玉墜子……”
小南泱舉著手裏的一包糖給他看:“你給了我這個。”
說著伸了小指出來:“咱們拉勾,以後我做你的新娘子!”
“想什麽呢?”李成楠的聲音響起。
文澈瑾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早已發燙。抬頭看見李成楠奇怪的目光,尷尬道:“沒,沒什麽……”
李成楠有一刹那的失神,悄悄伸手摸了摸腰上佩戴的鎖繡衿纓,捏著裏麵冰涼的玉墜子的輪廓。
“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文澈瑾仰頭看著窗外天際,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譽哥哥,我們竟這樣聊了一夜。”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如此良辰美景,雖無巴山夜雨可話,總不算辜負了。”
正說著話,有侍女輕輕叩門,道:“稟清安君,老夫人說府中有貴客到訪,命奴婢送來些茶點。”
李成楠微微詫異,起身開了門,將侍女捧的食盒拿了進來,從中取出用細磁碟裝的四色點心和茶水,道:“這點心送的倒是時候,你大概也餓了吧?”
文澈瑾這才感覺到腹中饑餓,方才與李成楠說了這麽久的話竟半點也未察覺到。
“老夫人怎麽知道的?”文澈瑾吃著糕點問道。
李成楠沉吟了一會兒,道:“大概是聽到了府外的動靜來找我,發現我不在自己房中,她就來這兒看了看吧。”
李成楠方才起身開門,轉了個方向,文澈瑾這才一眼瞥見他腰上佩戴的衿纓,吸了吸鼻子指著衿纓道:“你在裏麵放的什麽香料?我聞著像木槿花。”
李成楠“唔”了一聲,含糊道:“今年花開的時候在宮裏采了許多,都風幹做了香料……你喝茶還是喝牛乳?母親拿燕窩兌了牛乳,大概是給你準備的。”
“那就給我吧。”文澈瑾的心思並沒有被岔開,側頭想了想,“我想起來了,絮梨也給我折了木槿花插瓶,她說是看見你折她才跟著折的。你也喜歡木槿花嗎?”
李成楠隻顧拿著百合酥吃,目光猶疑了一會兒方道:“我喜歡它的氣味。”
文澈瑾依然很感興趣,朝他伸出了手:“給我看看。”
李成楠攥著衿纓一愣,文澈瑾狡黠一笑:“怎麽,有小秘密在裏頭嗎?”
“沒什麽……”李成楠強笑道,“你這麽關心這個幹什麽。”
文澈瑾拖長聲音“哦”了一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是定情信物吧?”
心中突地一動,李成楠詫異地看著文澈瑾,想要辨別她是真的發現了什麽還是隻是在開玩笑。
不知怎的,文澈瑾的倔勁上來了,眸子轉了一轉,故意歎氣道:“好呀,原來你不信任我,什麽都瞞著我呢!”
李成楠無奈苦笑:“你要看我給你看就是,但你要答應我,看過不許後悔。”
文澈瑾這才把故作委屈的神色收了起來,笑著搖頭:“不後悔,保證不後悔。”
李成楠從腰帶上解下衿纓,遞到文澈瑾手裏。
衿纓上綴著銀色流蘇,玳瑁料珠,做工十分精致。文澈瑾打開一看,裏麵幾朵木槿花已被風幹,似半透明的蝴蝶,依舊保留高貴姿態,幽幽香氣不絕如縷。
似乎沒有什麽奇怪的?
文澈瑾正要收起衿纓還他,左手摸見衿纓下層似乎有個堅硬的物事,隨手摸索出來對著燭光一看,玉墜子上刻著“鳳”字,正是當年她戴在脖子上的那個。
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怦怦狂躥於胸腔之內。隻覺得腦中縷縷響起李成楠宮中傳來的《關雎》之調,迷迷茫茫似從彼岸而來,隔著虛幻的迷津洪渡,隻反複詠歎那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原來他也還記得,不僅記得,還將這墜子留了這麽多年。
李成楠卻十分平靜,自顧自地吃著糕點,偶爾讚歎一句“好吃”。文澈瑾看著他,竟然感到心虛,一瞬間辨不清眼前溫潤如玉的男子是不是幼時無知與她“私定終身”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