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月滿則虧
公主出嫁有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六禮,這些事由禮部一一打點妥當,婚期就定在十一月十五日。
這一日文澈瑾正要召來為公主陪嫁的宮女們檢查身體的太醫,武清瑜匆匆進來道:“方才我接到杜虎來報,說你一個弟弟前日從山上失足墜下,受了好重的傷!”
文澈瑾大驚,匆忙站起:“怎會如此!我這就出宮去看他!”
她走了兩步停了下來,猶豫著道:“可是我才著人去喚了孟太醫來,這下我走了可怎麽好?”
“哪個孟太醫?”武清瑜問。
“就是給秦攜香檢查身體的太醫,我細細問過太醫院了。”
“那還不好辦?”武清瑜不假思索,“你且去就是,我來吩咐他不就好了?”
文澈瑾連連點頭,指著桌上的盒子道:“那好,盒子裏頭是給孟太醫的銀票,你把秦攜香的名字告訴他就是。”
說完,文澈瑾便急匆匆地走了,武清瑜伸手撫在那個盒子上,若有所思。
待到天氣轉涼的時候,真寧長公主從南京出發,遠嫁至突厥和親。
南京城自貞順門往城外一路迤邐洞開,千牛衛和羽林衛並守城內外,朱壁宮牆下穿著暗紅衣袍的內侍和月白宮裝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靜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著皇上的鑾駕往重華殿去,真寧長公主將在那裏拜別君王。
文澈瑾和武清瑜佩著凝澗刀跟在皇帝的鑾駕後,一步步踏上朱紅卷毯。紅錦金毯漫漫延伸,紅毯盡頭便是重華殿。殿中已等候有一眾皇親國戚,以及朝廷的重臣。
墨天鸞穿了九龍華袍以示鄭重,她在龍椅上坐定,文澈瑾與武清瑜二人分侍兩側。
內侍唱道:“真寧長公主覲見!”
真寧略整一整環佩衣衫,步下鸞轎,重重嫁衣錦服,瓔珞環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她扶著侍女的手端莊走進,屈膝行禮:“兒臣今日遠嫁,在此拜別吾皇,恭祝吾皇聖體安康,福澤綿延。”
墨天鸞滿意點頭,道:“文愛卿代朕宣讀聖旨。”
文澈瑾從內侍手中接過聖旨,朗聲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三色為矞,鴻禧雲集。今有真寧大長公主,誥封懿德,行端儀雅,禮教克嫻,執釵亦鍾靈毓秀,有詠絮之才,今及芳年待字金閨。突厥可汗,節操素勵,才德秀於天下,清約聞達朝野。潭祉迎祥,二人良緣天作,今朕下旨賜婚,賜冊賜服,垂記章典。望汝謹守婦道,揚我國之文明,以結兩國萬世之好,敬盡予國,勿負朕意。欽哉!”
真寧斂衣三拜,叩首道:“兒臣遵旨。”
文澈瑾微笑著將聖旨放在內侍捧著的金盤上,由內侍帶下去交給真寧。那內侍一轉身,現出跪在真寧身後的那個侍女。
文澈瑾定睛一看,瞳孔驀地一縮,似是不信,但卻不由得她不信,那侍女,不是秦攜香又是誰!
這是怎麽回事!
文澈瑾顧不得是在重華殿上,轉頭去看武清瑜,眼神裏滿是震驚和不解,而武清瑜回應她的眼神也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等文澈瑾回過神來,真寧已經起身步出重華殿,上了喜轎。
墨天鸞自不會去親自相送,便由幾位王爺公主代她前去,滿朝重臣也跟著去看熱鬧。他們走後,殿中這才安靜下來。
墨天鸞籲了口氣,起身道:“朕乏了,先回去休息。武愛卿隨侍,文愛卿先回去吧。”
文澈瑾躬身道:“卑職遵旨。”
文澈瑾一人急匆匆地從重華殿向太醫院而去,當值的趙太醫正為皇上配補藥,抓著一手的白術告訴她:“大閣領找孟太醫嗎?孟太醫回家丁憂去了。”
待杜清淺前去換了武清瑜回來,文澈瑾一把將她拉進房內:“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已經把秦攜香的名字告訴孟太醫了嗎?她怎麽還會陪著公主出嫁?”
武清瑜茫然搖頭:“我也不知道啊,孟太醫收了銀票,也答應了我的。”
文澈瑾秀眉微蹙,道:“我方才去過太醫院了,趙太醫說孟太醫回家丁憂去了。這下可好,要有二十七個月見不到他人,秦攜香一事更無從問起了。”
武清瑜道:“那你眼下預備如何?”
文澈瑾無可奈何地默默歎息了一聲:“喜轎已經出了京城,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無能為力了。隻是可惜了秦攜香的大好姻緣……”
武清瑜撫著她的肩安慰道:“其中緣由我雖不知,但你已經盡力了,不必太過自責。”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晚,直到十二月間紛紛揚揚下了幾場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覺。大雪綿綿幾日不絕,如飛絮鵝毛一般。
文澈瑾站在窗口賞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暈眩,轉身向武清瑜道:“皇上說要擴大內衛的編製,從世家女子裏選些文才武藝出眾的進來,咱們也得準備起來了。”
武清瑜隨口道:“從前官宦家的小姐都是擠破了頭想要入宮為嬪為妃,到咱們皇上這兒她們想要入宮,就隻能做內衛了,做得好了升官發財,做得不好也能捧個金飯碗。旁人或許覺得還是做妃子的好,可我倒覺得,做內衛的日子有盼頭一些。”
“什麽盼頭?”
武清瑜壞笑道:“做了皇妃,生老病死都是皇上的人了,可是我們到了年紀,皇上會給我們指一門好親事,可不是有盼頭嗎?”
文澈瑾掌不住笑:“好個沒羞沒臊的丫頭,這就想著嫁人啦?何不早早稟了皇上,拿個大花轎把你從內衛府抬出去?”
武清瑜不羞也不惱:“咱誰也別笑誰,你心裏就沒有點打算?”
這話立刻讓文澈瑾想起了墨以年,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轉了話題道:“我方才跟你說正事呢,怎扯這麽遠去了。皇上的意思是及早辦,等過年的時候事情越發多起來,便顧不上了。”
武清瑜也收了玩笑的神情,側頭想了一會兒,道:“皇上又要擴大內衛的編製,於我們自然不是壞事,可是對有些人可就不一定了。”
文澈瑾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大周開國以來,陸續設立了不少禁軍衛率,到先帝為止,共有十二衛率,分別是左右衛、左右金吾衛、左右鷹揚衛、左右驍衛、左右虎賁衛、左右豹韜衛。這十二衛率各有統領,各司其職,保衛皇宮禁內及皇親國戚的安全。
除此之外,另有千牛衛和羽林衛,乃是專門保護皇帝的衛隊。
墨天鸞登基後設立的內衛,是在祖製的十二衛率之外的機構,自成立以來不斷擴大編製,相比之下其他十二衛則有些可憐了。
文澈瑾笑著頷首,調侃道:“別人也就罷了,千牛衛也是皇帝的親軍,卻不能入禦書房伺候。你看那些千牛衛的人,一個個恨不得生吞了咱們。”
武清瑜輕嗤一聲:“他們暗地裏再如何,當著咱們的麵還不是得客客氣氣的。如此表裏不一,也難怪招人不待見。”
文澈瑾頓了頓,聲音略微低沉,轉身指了指皇上賜的一幅字,道:“十二衛怕我們,我們更不該太過張揚。這副字自從內衛府成立以來便一直掛在曆任大閣領的房中,可見皇上深意。”
金絲楠木的木框裏,皇帝的禦筆剛勁有力:“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武清瑜看著那八個字久久不語。
文澈瑾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對你說。”
武清瑜回過神來看她。
文澈瑾接著道:“第一任大閣領阮奚雲在世時,你我年紀還小,有一天我們捉迷藏,我藏在了她的床下,你沒有找到我。後來阮奚雲和柳霽影進來了,阮奚雲對柳霽影說,‘內衛權勢滔天,朝臣多有不滿,終有一日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你我二人之間,皇上必削一人,以免勢大……’”
“削一人,以免勢大?”武清瑜一時未解,不由一愣,“這話怎麽說?”
文澈瑾望住她,緩緩道:“大閣領與副閣領是內衛的核心,時間長了這兩個人如果沆瀣一氣,內衛將全部掌握在她們手中,到那時內衛真正的主人就不再是皇帝,而是兩位閣領。這其中關竅,你細想便是。”
武清瑜反應慢些,卻也不傻,靜默一晌便即明白——這道理就和軍隊裏的將軍需要時常更換一樣,為的是避免某個將軍與士兵過分親密,使得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成風,皇帝也就成了個空殼皇帝。
“而且,若是時常更換閣領,再用這個被撤去的閣領殺雞儆猴,不僅解了朝臣的氣,更震懾了其他內衛,皇帝何樂而不為呢?”文澈瑾語帶森冷。
武清瑜忽地明白,腦中一片冷澈,幾乎收不住唇際的一抹冷笑:“怪不得當初柳霽影莫名其妙死後你怎麽都不肯做大閣領,還是我和傅鬱泠一起勸的你,原來有此一節。皇上好如意的算盤!”
文澈瑾的歎息近乎無聲:“所以我準備,後年便向皇上辭官,希望到那時……我還能好好活著。我今日把這話告訴你,就是想讓你和我一起走,總不至於白白把命折在裏頭。”
絹紅的宮燈在風裏輕輕搖晃,似淡漠寂靜的鬼影,叫人心裏寒浸浸地發涼。武清瑜終於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