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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王為了相可以付出多少

  窗棱間,晨曦微透。由窗間穿縫而入的晨風,揉雜著青草的淡然馨香。窗下,芭蕉葉畢剝作響。一如之前已在此度過的六日,藍翾醒轉過來,門扃恰在此時輕輕叩響。


  “宣相,醒了麽?”


  哦,是個“久”違了的聲音呢。那位自首日開場後便不曾叨擾的“美人”在今日現身,想必是時間到了。


  “正在漱洗,請公子稍候。”藍翾應了一聲,穿衣|淨麵|漱口、束發,|著冠,規置停當,開門迎“客”,笑顏可掬,“苛公子,多日不見。”


  咦?是方才聽錯了麽?明明是那位傾城美公子的聲音,這張臉也相差太多了罷?


  苛劬頗有意味地將她的訝然收入眼中,要看到這位波瀾不興的少相老神在在之外的表情,實在是難得:“宣相,這幾日過得還好麽?”


  垃圾客套。“苛公子費心體顧,在下感謝得緊呢。”


  聽出一絲譏誚,苛劬不以為意,含笑道:“請宣相移步中廳,用過早膳後,需煩請宣相隨苛某出門一趟。”


  這才發現,彼此言來語往幾個回合,始終是一個門裏一個門外進行的,想來自己的潛意識實在是討厭極了這位美人兄台。但也不能怪她,聖人不敢揣測,但凡是正常人,任誰都無法對讓自己享受到錐心刺骨的體膚之痛的第一人釋懷,憶及那蠱蟲起蠱時……不想也罷。


  “勞煩公子帶路。”


  苛劬不無詫異:除了門扉初啟時刹那,“他”正常地表現出少許驚訝外,迅即恢複正常,好像他臉盤的前後迥異人家未多加絲毫考慮,這位少相的好奇心還真不是普通的稀缺呐。


  兩人踏著青苔葳蕤、晨露未褪的青石板路,一路無語,一逕到達早已有十數人的中廳。十數人裏,隻有一人在座,其他人伺立在各個方位,藍翾一眼辯出了那日動手相“請”的兩個粗壯漢子,而後者二人觸到“他”淡冷的視線,竟各都不自覺地一記瑟縮,看得他們的主子苛劬輕鎖了眉峰。不過,這一微妙氣流轉瞬即逝,因為,一位坐等許久饑腸難耐的兄台在他們甫一進門時便已大叫:“劬,你叫個人怎去了這麽久?我這裏都要餓得肋骨紮肚皮了!”


  肋骨紮肚皮?好別致的抱怨。藍翾致以敬意。


  苛劬暗裏歎氣:這個一條筋的家夥,縱有千般叮囑,也是他肚腸最大。


  “阿劼,不得失禮,快點過來見過宣相。”苛劬居中左指右引,“宣相,此乃舍弟,自小粗鄙率直,切莫見笑。”


  佘國苛氏,當任佘王苛勍有兄弟十人,苛勍行二,性睿;苛劬行三,性智;苛劼行五,性悍;三人為一母所生,在十子奪謫中,兄弟三人在一番黨同伐異、弑兄逼父從而脫穎勝出後,苛勍加冕,苛劬封昌王主管六部,苛劼封昊王並驃騎大將軍。睿者為王,智者為謀,悍者為將,三兄弟的分工甚是明白。想來,這位悍將姿態在麵對苛劬時卻孩子氣十足的九尺男兒,是姓苛名劼的沒錯了。


  現下,這位姓苛名劼的正持一臉憨笑:“宣相?仔細瞧著,你長得也不錯,若不是有劬擋著,保不準你就是那個天下第一美男子了。”


  “阿劼!”苛劬語氣一沉。


  苛劼縮縮脖子伸伸舌頭,“請宣相用膳。”吃飯,吃飯,吃飯總不會有什麽罪過唄?


  苛劬搖搖頭,肅顏轉向“客人”:“宣相,用完膳再談,還是……”


  “邊吃邊講也無妨,公子想必也曉得天大的事也影響不了宣某的口腹之欲,這一點決計和令弟有得一拚。”藍翾捏過一金絲花卷,據案大嚼,卻嚼得十分氣質,引得被點到名的苛劼嘖嘖稱奇,自愧弗如。


  苛劬緩緩道:“在下已將宣相到訪於此的信送到了潛龍莊,收到潛龍莊回函後,在下又與潛龍莊耿莊主進行了一次小晤,約在今日辰時在三裏坡達成雙方所需,屆時需請宣相現身。”


  聽者頻頻點頭,以表示自己收到對方信息。但嘴裏因得不出空而出不得聲——小米粥熬得火候絕佳,就著清淡小菜,好滋味。


  苛劼瞪直了眼:人質都是像“他”這樣穩當實在得令人搓火得麽?

  *

  五裏坡,出良城西門三十裏,一處平曠空靜所在,不算向南數裏的一道低矮山梁,無樹無木無溪無流,放眼望下去,別說偌大的人體,怕是一隻蚊蚋過去也礙人眼球。無疑,是個談判的好去處。


  苛劬目投遙處,向陽獨立,臉上雖罩了那層遮去絕世容顏的細薄麵具,但那周身的氣派仍是一副傾城風華。反觀其弟,似是在怨怒約見方不能先他到達,雄彪壯碩的皮囊在原地咕咕噥噥,低咒不止。有誰要相信,如此雲泥之別的兩個人,會是一母同生的兄與弟?

  蘭陵王。藍翾佩服極了自己的苦中作樂精神,這種光景下還能分出心思聯想曆史知識。不過,若非得見苛劬,她始終會懷疑傳說中美到縱然身負奇謀絕藝也會令人畏懼不得的美蘭陵是否真有其人。戎晅是足夠俊美,但他那不容人規避的雍容高貴華較俊美皮相更引人注目,令人無端心生仰慕,也會令人心存忌憚。而苛劬得美,美得匪夷所思,美得令人隻能記得那一張禍國殃民的臉,看著那張臉,縱算是男子,也太難生不出動搖之心。所以,他應該是輕易不以真麵目示人得罷?但不知,那一日以真麵目示她,所為何來?

  須臾間,一聲清冽的哨音劃破晨間的靜謐空氣,震蕩至每人的耳穀。


  苛劬長身微頓:來了。


  藍氏人質也立時察到身後兩位壯士的氣息一緊,各向前迫了半步,一左一右,如此一來,她這“人質”的意味才濃了起來。


  藍翾舉睫遠眺,朝氣萬丈的旭日下,的確有人來了。


  來者十數人的陣仗,而首當其衝的,是——


  勒瑀?!雖早料到他若仍在潛龍莊,必不會置身事外,但親眼見到又另當別論,話說回來,他是這一回綁架活動的金主,若他抽身不理,作為人質的她豈不死定了?幸好,幸好。


  苛劬琉璃樣的薄藍睛眸凝睇著敵陣首位,目之所係也是那一道藏青形影,驚、疑、怒一一自心頭碾過,最後歸納成唇邊的絕冷笑紋:勒瑀當真寶貝他家秀弱清雅的少相呢,還親自來了,本相倒要看看你還能為“他”做到什麽地步。


  “宣,你怎樣?”


  在兩方相距丈許處,勒瑀一行站定,低磁沉抑的嗓音,隻是那麽一句沒有任何起伏的淡然問侯,苛劬卻聽得一呆:這真的是那個嗜殺狂妄的勒瑀麽?那一雙狹長鳳目裏哪怕是飾了別的顏色,也擋不住洶湧的熾熱濃情,他當真愛“他”至此?

  “隱瀾很好,勞公子費心了。”藍翾淡然回道。


  “苛某實在想不到勒公子還是個至情至性的主子,為了救自己的臣子不惜親自冒險,令苛某大開眼界。”一抹譏諷掀在唇瓣,苛劬道。


  勒瑀雙手負後迎風而立,青衣颯颯,線條剛硬的方唇諷意更濃:“恭喜閣下對勒某的了解又推進一分。說罷,你的條件。”


  苛劬:“任何麽?”


  勒瑀:“別太貪心。”


  苛劬:“不值麽?”


  勒瑀:“多慮了。”


  苛劬:“值或不值?”


  勒瑀:“與爾何幹?”


  咦?不對!可是哪裏不對?藍翾搖搖頭,甩掉一些妄想,將注意力放到勒瑀身後的隨行陣營:沒見常容——英明,那隻老狐狸在這種有可能刀光劍影的場合派不上用場;沒有耿家兄弟——意外,為何棄那兩尾強而有力的地頭蛇不用?隻有十位麵容警肅、煞氣騰騰的精健漢子,不,是十一人,十個漢子中央尚有一個體形羸弱的少年,從她所站的角度望過去,正巧可以看到少年平淡無奇的臉,麵容呆訥,一雙眼睛卻似故事多多,像是蘊著欲從強敵環伺中掙脫而不得的苦楚、渴望、企盼,這少年便是令自己成為人質的始作俑者麽?


  勒、苛兩位的對話還在繼續。


  苛劬:“吾侄苛昱。”


  勒瑀:“可以。”


  苛劬:“百葉城。”


  勒瑀:“拿去。”


  苛劬:“全州城。”


  勒瑀:“百葉城、全州城、沿城,以及另三個破落小城,悉數奉還,還有什麽?”


  苛劬手握成拳,指節泛白,手心的刺痛直達心底:“既然勒公子大方如此,何不再更上層樓,剡城割愛於我,如何?”


  剡城?那是淦國南疆的頭一道關口,毗山而居,勢險地峻,絕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倘若失去了它,等於將淦大半南方疆土拱手讓人,苛劬還真敢要呢。藍翾不知是該感謝他的看重還是譏笑他的好胃口。開什麽國際玩笑?要勒某人放棄從別人手中強搶來的東西已屬不易,還敢妄想從他手中強搶原本屬於他的東西,與虎謀皮更容易些好不好?所以未待麵色陡轉陰沉的勒瑀出言不善,她已道:“苛公子,不要忘了宣某的最大價值是換回身嬌肉貴的令侄,如果因為獅子口開得太大而撐壞了閣下,陷令侄於危境,閣下樂見麽?”


  苛劬藍眸內波光詭譎,道:“看來宣公子對自己的分量不夠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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