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本相終究還是要逃
潛龍莊那兩個高頭大馬的漢子有幾分迷惑地看著向來斯文有禮的藍先生向他們迎麵“飛”來,聽到她從兩人中間穿過時留下一句“有人追我”一逕“飛”去,隨後,有兩個健長的身影從糾纏成一團的古玩攤前掙出來,眼神犀利,神情不善,目標正是藍先生。
兩人不敢遲疑,挺身上前,與對方招呼上來,一個劈掌,一個飛腿,阻住了兩人的追勢。
藍翾百忙中沒忘回頭一看,“監工”終於進化為保鏢,正和來人打在一起,但憑她三腳貓的功夫知識來判斷,來人武功匪弱,“監工”們怕是撐不了多久。110她是百分百指望不上,可別忘了這是潛龍莊的地盤,我跑、跑、跑去叫人……啊呀!
疾奔中的鼻子撞到一方花崗岩上,她想罵娘:這是誰家的石頭跑出來了!
“宣,發生了何事?”“石頭”嗡嗡聲響,還是磁性十足的低沉音質。
藍翾揉揉受挫不小的鼻子,指指後方道:“有人要捉我,那兩個監……護衛不是對手,找人幫幫他們。”
“嗯?”上方矯飾後的淡灰瞳眸裏,浮現一脈殺機,右掌輕揮,兩條人影飛出,甫入戰團。
方才還熱鬧喧囂、未因龍誕日結束而蕭條下來的小鎮大街,商攤貨販動作迅速手腳麻利,收貨撤攤將損失降低到最小,而後各自找了不被涉及的平安地段欣賞免費打戲——
俺潛龍鎮的人,可都是見過世麵的呢。
“宣,你沒有受傷罷?”勒瑀眼睛隻停留在懷中人身上,拇指輕柔地摸挲著她細潤的柔頰,輕問。
藍翾真是頭痛他無時不發揮的粘連功夫,弱弱渞:“還好,在對方動手前我便逃了,那些人想必也有些不知所措。”
“想來我的宣雖然在民間遊溺了一段時日,仍然是機警十足。”勒瑀調侃,黝黑的大掌握住了凝雪柔荑。
藍翾試著抽離未果,索性放棄。好在長袖寬袍,外人很難窺見袖下明細,要不然“兩個”男人拉拉扯扯,想不引人側目都難。
“是他?”勒瑀漫不經心向戰圈掃過一眼後,眸內殺機更濃。
那裏麵戰鬥激烈,本身海拔又不夠,藍翾瞧不仔細,隻得問:“公子識得來人麽?”
“苛劬、苛劼。苛劬是佘王的三弟,苛劼是佘王五弟。前者曾出使淦國,後者曾陣前交手。”
又是他們?藍翾無語問蒼天:她到底欠了那二位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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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龍莊遙遙在望,它遺世獨立,不像莊,更似一座城堡。三麵遼闊的綠色原野,無邊的豐茂田地,彰示著它的富足。一麵年日持久才養得成的參天密林,則彰述著它擁有的曆史。
“潛龍莊是公子安插在煊國的據點麽?”她終於忍不住,問。
“自然不是。”勒瑀當即道,“這話若讓耿家兄弟聽到了,可是不高興了。”
“試想,任是誰曉得王上與他們兄弟的關係,都會滋徨如隱瀾一般的想法。”
“我與他們的關係是——朋友。但是,若有一日淦煊兵戎相向,在戰場上與他們遭逢,朕不會手下留情。同樣,他們亦會如此。撇開這些,我們是朋友。”
朋友?勒瑀桀傲狂狷,睥睨天下,手足親情於他與塵屑無異,能讓他稱之為“朋友”的,必定也是了不得的漢子,若耿氏兄弟是可以變節叛國的宵小之流,決計不會讓他以“朋友”二字鄭重稱之。也許,她的確是多心了。
“宣,三日後我們便要離開此處了。”勒瑀道。
“哦。”哦……啊?!離開?還、還“我們”?“自公子當政以來,難得有這份閑暇罷?何不多在此地盤桓幾日呢?”
“你不思念你的‘宰相夫人’麽?”他揶揄味十足,“好像,你從來沒有向本公子問過她的別後情形。”
“那是因為隱瀾已從常管家處得知,王上待她很好,使她安然待在丞相府裏享受一品命婦的尊榮。”OS:你老婆多次為難她,也承蒙您多加維護。她揖禮,“隱瀾還要謝過公子善待她。”
勒瑀一笑:“你讓常福帶回的密箋裏托本公子好好待你的夫人,本公子自然會照顧她。”
藍翾心思動了一動:“敢問公子,若一世未曾尋得隱瀾,您會如何待她?”
“絕對不會一世尋不到。其實朕早就猜想得到,無論哪方擄了你,以宣你的聰明不可能坐以待斃,必得自由之身。朕對自己的宣相有充分的信心,而事實證明,你沒有令朕失望。”
這個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見麵後的這五日裏,不曾問過她別後的半絲情形,包括為誰所擄,如何逃脫,何時逃脫,逃脫後又為何未返回淦境。若她女人的直覺沒有卡殼——
他似乎在刻意回避著什麽。但,是什麽呢?
“宣。”勒瑀止步,夕陽在他冷酷的線條上鍍上一圈金色光線。
如今那糟糕的本性不說,這個男人很英俊呢,她想。
“苛劬在此出現,看似巧合,但必定是他精心探訪你下落的結果。此地是煊境,對方倘有任何動作,耿氏兄弟不會旁觀,而他們一旦插手,事情會變得更複雜,所以,朕要回到淦境後再來解決苛氏兄弟。”
苛家要拿她換佘王的太子麽?宣隱瀾應該有這個分量罷?不過,這佘國苛劬不遺餘力為其兄奔波,可謂兄弟情深,倒也算各國王室中的異數,難得。
“所以,待三日後耿父壽宴過後,我們回淦。若非早就應了耿春這諾,真應該立刻就走。”
又是“我們”?藍翾暗裏叫苦不迭。
勒瑀又道:“這三日你搬過與我一起住,寸步不離,更不能隨意走出潛龍莊,以防節外生枝。”
一……起?怎麽個一起法?
“宣?”他回頭,看見她淨白雪臉上的抗拒,唇角抿出邪氣笑紋,“似乎,你想太多了。”
“什……麽?”她麵色微紅。
沒等她那張伶俐小嘴有所辯駁,他回身,逆著夕陽的萬道光輝,在她耳邊低喑地道:“宣,朕是想要你,但絕不會是在這樣倉促的情形下。”他頭俯下來,在她唇上印下重重一吻,再壞笑著,旋步負手而去。
她傻傻地定在原處許久,甫有所覺,暗自懊惱:是自己不做宣隱瀾太久了麽?反應遲鈍不說,心事竟會如此輕易遭人看透?
她偷瞄了身後不遠處若即若離的幾名護衛,他狂放如斯,可以在臣子眼前毫無顧忌地和一個“男人”親熱,還真是不太在乎枉擔了“斷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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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龍鎮距良城不足百裏,一匹快馬向東南方向騎下去,一日可達。”
無意由潛龍莊管家口中到獲得這一資料,無疑於她深具意義。在決定離開邶風宮的前一日,藍翎向她推薦了出宮的暫時落腳地,是將軍夫人昔日流浪時盤踞過的一處荒宅,“發跡”後重金購下當成了心中的一個念想,而那處寶地即在良城。
窗上塞了厚厚的棉褥,燭光下,再一次打量了鏡中的自己:潛龍莊下人專屬的黃帽短衣,草灰塗染後的暗啞膚色,唇角粘著兩撇頭發製成的胡髭,乍一看,連自己也覺得陌生。隻希望這粗製濫造的“易容術”不會太不賞“臉”,別是才踏出半步,便讓人逮個正,那可就尷尬了。
寅時,正是天色將明未明之際,若是騎著馬廄裏那匹不太顯眼但腳力不差的棗紅馬提前幾個時辰出發,待他發覺時是不是已來不及趕上?那佘國的苛氏兄弟若在暗處虎視,可會識得出她?
不管了,左右自從踏到這所謂的寰界以來,她一直都似在賭:考科舉是賭,出仕是賭,勸降良南王是賭,與勒瑀的周旋應對更是時時刻刻在賭……迄今輸得最慘重的,也不過是戎晅的那一次,但即使是傷筋動骨,她也依然活了下來。如果一定要活在這個一切靠賭的世界,再賭一次又如何?
她走進馬廄,直向這些天已經熟識起來的棗紅馬走去,撫了撫馬首,摘下馬鈴,解開馬韁,盡量輕緩地踩著潛龍堡的草坪地麵,來到了側門前。此道離馬廄最近的側門是平日堡內奴役雜仆出門采買進出的捷徑,每日寅時才到,堡內的廚娘已出了門,到潛龍堡所屬田地采采摘頂著露珠的新鮮時蔬供堡內一天的用度。
這一細節是她在三十餘日的“先生”生涯中一日日一點點觀察得來。如同邶風宮裏那一道詭異的木門,門內是圈禁,門外是自由,一道石牆,世界各是不同,。
如果她是宿命主義者,便已經將“逃”當成了自己生命裏無法規避的形態,因為無論到了何時,她都不甘自己的生命為他人隨易掌控。她已被迫接受了冥冥之手一時疏忽造成的謬誤,但並不代表她可以就此隨波逐流,安然接受命運擺布,所以“逃”,有何不可?誰又能說“逃避”一定是軟弱的代名詞?她不但要逃,而且要逃得心安理得。
再見了,潛龍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