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那日的堂會,從下午一直唱到夜間,徐湘玉請來的戲班子,是金陵城裏有名的紅雲班,他們最出名的就數刀馬旦,也不知是不是徐湘玉故意如此,反正那日的曲目,就以《穆桂英掛帥》為主,鏗鏗鏘鏘的鑼鼓聲,響徹半空,也算給有些冷清的督軍府,添了幾分熱鬧的氛圍。
時間走到九月底,過了霜降節氣的金陵深秋,更是清冷蕭索了幾分,督軍府裏的各樣菊花爭奇鬥豔,添上了別樣的景致。
秦書瑤還是沒有消息,表麵鎮定的秦夫人,已經不再常出房門了,督軍府裏大部分事務,都漸漸交由楊錦心處理,小客廳裏那架鋼琴還是嶄新的模樣,但是已再沒人來彈奏。花房裏的鮮花又開了一茬,但是常坐在裏麵插花的人,變成了楊錦心獨坐在此。
這一日,趙誌軍拿著秦慕陽的家書來花房找楊錦心,就見楊錦心穿著一身雲白繡青梅的中式對襟衫,婷婷坐在姹紫嫣紅的花叢中,越發的嫻靜優雅。秋月在旁邊伺候著,不時按著她的指示,修剪著花枝,竟生出一派祥和的氣氛,隻覺得在這花房裏待著,時間都仿佛停滯不前了。
“呀,趙主任!”秋月小小驚叫了一聲,“你怎麽來了也不出聲呢!”
楊錦心這才抬頭含笑看去,果然就見趙誌軍手持信封站在花房門口,他迎上楊錦心的視線,頗有些不自然的眨了眨眼,又立刻向楊錦心行了個挺拔的軍禮。
“可是四少的信?”楊錦心邊問著,邊放下花枝站起身來,又拍了拍手,撫了一下衣角,這才向他走去。按時間算來,秦慕陽的家書,該在這幾日到了。
趙誌軍已經恢複了常態,恭敬地雙手將信封遞給她,說道:“是,夫人在房間休息,不宜打擾,良叔說太太在花房,屬下就冒昧來擾。”
“不用這麽客氣。”楊錦心淺笑著回了一句,就接過信封,剛準備拆開的手又停下來,轉頭對秋月道,“你把這插好的花瓶,給夫人送去,我之前說好的,順便回稟一下,四少的信回來了。”
秋月應了聲,捧著掐絲琺琅花瓶就往外走,留下二人獨處,楊錦心指著另一支青瓷花瓶,向趙誌軍說道:“還要煩請趙主任幫幫忙,等我將著一瓶插好了,一起拿進去。”
趙誌軍頓了一下,看向那瓶層次分明,相得益彰的插花,微微皺了眉,恭敬地稱是。
就見楊錦心臉上的笑大了一些,甜美可人的模樣,她慢悠悠地沿著花房四周走了一圈,才又停下來,再看向趙誌軍時,臉上的笑容被鄭重的表情所替代,清潤的聲音壓低了幾分。
“我想著,四少總是報喜不報憂的,隻得來問你,江陰和無錫那邊,究竟怎麽樣了?”
趙誌軍沒想到楊錦心留下他,是要問這件事,一時就愣住了,不知怎麽回答她,楊錦心自然看出了他的猶豫,連忙又道。
“我也不是故意要打聽什麽,隻是……這幾日上街,金陵又多了不少從那邊過來的難民,多少會有點風聲傳來,我也難免多想了些。”
趙誌軍想起出征前的那個晚上,眼前這個孱弱的女子,有條不紊的分析,想著,或許她被那些消息嚇到了,於是低聲道:“請太太放心,前方有四少親自駐守,定不會叫那日寇得逞。”
說著這話的時候,趙誌軍還是堅定十足,滿滿的都是對秦慕陽的信任,不想楊錦心,卻揚起一抹苦笑,近乎無聲地說了一句。
“四少,也不是銅牆鐵壁啊!”
楊錦心看著趙誌軍瞬間變了臉色,連忙搖頭轉移了話題,“不說前線的事了,我們該信任四少的,那麽……按照四少的安排,我們什麽時候走呢?”
看著趙誌軍陡然瞪大的眼睛,這表情就透出四個字——不可置信,楊錦心又是輕輕一笑,接著往藤椅上一坐,又指了指對麵角落裏的圓凳,示意他坐下,一邊無謂的道。
“你也別覺得奇怪,你們的保密工作做的挺好的,但是,你讓我相信四少沒有準備,我卻是不信的,我跟你們走,不管去哪兒都成,隻是……”
楊錦心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微微挺直了背脊,看著趙誌軍的目光裏發出真摯的光,那眼神裏帶著明晃晃的懇求。
“你知道我姐姐的事,我不帶她一起走,隻是……我想在我們走之前,將她送到山城去。這個……就當我私下拜托趙主任幫幫忙,你放心,她以後的生活費用問題,我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沒有挪用督軍府的經費。”
趙誌軍看著她,放在膝上的手捏了捏,微低下頭,想了半晌,才點頭說道:“好,這件事,交給我來辦,我會在送太太和夫人撤離之前,送百合小姐去山城。這……也是我幫太太處理的私人事務,請您放心!”
楊錦心聞言,忍不住深深吐出一口氣,滿臉都是感激的笑,又隨之站起身來,向著他深深彎下腰去,連連說道:“謝謝你,太感謝你了,謝謝!”
……
當楊錦心從花房回到大廳裏時,得到消息的秦夫人,已經等在大廳裏了,楊錦心連忙就將手上還沒拆開的信封交給了她,看著秦夫人臉上溫和的淺笑,不用看也知道,秦慕陽的信上,一準兒說著好話。
楊錦心近日來都胃裏悶悶的,時不時翻攪著,造成她連日來一直食欲不佳。今日收到秦慕陽的家書,秦夫人心情頗好,楊錦心不忍掃了她的興致,強忍著胃裏的不適,陪著她用了晚飯。
但終究還是差點忍不住,匆匆找了要給秦慕陽回信的借口,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房。一進了臥室,就衝進浴室一頓翻天覆地的嘔吐,可憐她晚飯就喝了小半碗湯,這一吐,隻覺得胃裏一陣絞痛,口裏也苦得厲害,硬是靠著浴室牆壁,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楊錦心揉著胃,苦笑連連,自己這身體真是越來越差了。自從秦慕陽知道她胃不好之後,一直叮囑劉嫂各種的食補,養得好好的,已經很久沒犯過病了,卻不想這些天又犯了。
秦慕陽的信一向由她來回,待她緩了緩,胃裏的疼痛散去,精神也好了許多,楊錦心去到書房給秦慕陽回信。
一塵不染的書房裏,有些冰冷的味道,似乎還有熟悉的煙草味縈繞其中,與秦慕陽身上的味道一樣,仿佛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到他伏案皺眉的模樣。就像她每日清晨從夢中醒來,總是伸手探向身側的位置一樣,哪怕,她早已清楚,他已近一月沒有睡在她身邊。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習慣他在自己身邊的樣子,那麽強勢,卻又無比體貼。
楊錦心拉開台燈,湊在明亮的燈光下,照例在信紙上寫下近日府裏的事,這一次額外加上了,那日堂會的盛況,不知不覺,就寫滿兩頁紙。
停下筆,楊錦心又自己看了一遍,總覺得哪裏少了什麽。心潮漸漸湧起,閃過一絲慌亂,與秦慕陽的相處,一幕一幕在眼前閃現,最後,停格在臨行前的那一晚。
他那深邃的眼眸,在璀璨的焰火中熠熠生輝,那麽真誠而又溫柔的眼神,隻為她而綻放。
隨著心裏咯噔一聲,楊錦心隻覺得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手指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鋼筆。就這麽停了好一會兒,她才穩了穩心神,撫了撫第三張信紙,提起筆,娟秀的鋼筆字,落在雪白的紙張上麵,幾乎不假思索地寫下幾句詩句。
君子於役……
……
時間走到十月中旬,天氣越發冷了,這半月多來,戰事已越來越緊張,自從半月前的那封信送回去之後,就在沒了回應。楊錦心已經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安寧,隻要一閉上眼,就會噩夢連連。
一會兒是夢到金陵淪陷,督軍府的人卻都沒來得及離開,一會兒又夢到滿身鮮血的秦慕陽,一會兒,又是姐姐驚懼恐慌的臉。連日來的夜不成眠,加上胃病複發,楊錦心在這半個月裏,竟生生瘦了下去。
今日早餐時,秦夫人就很心疼地看著她說道。
“臉色怎麽這麽不好,人也瘦了很多,可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楊錦心正對著雞蛋強忍著泛起的惡心,臉色更是蒼白了幾分,看著秦夫人隻得勉強扯起一絲笑顏。
“我沒事,可能是近些天沒睡好,胃有些不舒服,胃口就好,養養就好了,讓夫人擔心了。”
“那就讓亨利來給你看看,這胃病可大可小,別拖著。”
秦夫人說完,就叫了一聲秦良,楊錦心連忙阻止了,說道:“我真是沒什麽的,隻是覺得胃口不好罷了,先前劉嫂做的養胃粥就很好,我先自己養養吧!”
秦夫人見她堅持,也就沒再說什麽,隻吩咐劉嫂,每日給楊錦心開小灶,又叮囑楊錦心注意休息,也就作罷。
早餐結束,秦夫人又回了房間,連楊錦心邀約她去花園走走也拒絕了,楊錦心看著她心事重重的樣子,知道秦夫人一直都在擔心下落不明的秦書瑤,她想要跟她聊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得悶悶地往花園裏去。
花園裏的花木,除了菊花,大多都已經凋謝落葉,無形中透著一股頹廢。楊錦心慢慢走在遊廊上,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焦慮得找不到出口。
剛在涼亭裏坐下,就見趙誌軍往這邊而來,心中一喜,應該是來了好消息,楊錦心不由笑了笑,趙誌軍就已進了涼亭。見到她,照例是恭敬地行了軍禮,低聲道。
“太太上次交代的事,我已經辦好了,三天後的船,開往山城。山城警備司令部的林參謀,是我軍校的同學,他以後,會照顧百合小姐,太太放心。”
楊錦心深深一笑,一直緊繃著的心思,總算鬆了一根弦,不由就吐了一口氣,充滿感激低看著他,真誠地點頭說道。
“謝謝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