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翌日,楊錦心在早晨六點半準時醒來,天空微亮,空中飄著薄薄的霧,花園裏已經盛放的桃花、梨花、杏花……都被濃重的露水打濕,涼風習習,傳來陣陣清新淡雅的花香。
楊錦心抓著冰涼的雕花鐵欄杆,深深吸了一口氣,想到這麽美好的空氣,終究會被血腥硝煙味侵染,眼前的生機勃勃的美景,都仿佛能看出一股死氣來,平靜祥和的心情都被攪散了。
快到七點鍾了,劉嫂照例來敲門,從屏風後轉過來,就見楊錦心一身白色單薄睡裙,赤著腳站在陽台上,那飄飄長發和輕薄的裙角隨風擺動,整個人都仿佛要隨風而去。
劉嫂每次看到她都止不住心疼,這一刻當然也不例外,連忙取下架子上的睡袍,提著拖鞋就往陽台去。
“太太,天這麽涼,怎麽又沒穿鞋呢,你現在的身子可不能受涼的!”
聽了劉嫂的話,楊錦心轉身過來,攏了攏她披上的睡袍,柔柔一笑道:“我剛醒來,沒站多久。”
對這個一直陪伴照顧自己的婦人,楊錦心一向都很親和,劉嫂還在勸她:“你現在的身子,是一下都不能馬虎,以後留下病根就麻煩了……”
這些日子以來,督軍府裏的所有人都刻意避開了她流產的事,就連秦慕陽也一次都沒提起過,還自動將主臥室讓給了她,自己搬去了書房隔壁的房間。
想著今天繼續去學畫,楊錦心穿了淺綠色斜襟上衣,下麵配著白色長裙,昨天被鞋磨了腳,今天劉嫂就刻意給她拿了一雙淺金色緞麵的繡花鞋,整個人簡單又清新,如果不是那綰在腦後的發髻,活脫脫就是一副學生打扮。
下了樓,秦慕陽照例已經出了門,秦夫人和秦書瑤坐在大廳裏,一副正在等她的樣子,看到她這一身的打扮,秦夫人笑道:“這年輕呀就是穿什麽都好看。”
秦夫人的視線從她略寬的喇叭袖上掠過,那裏光禿禿的露出的一截皓腕,繼而淺笑道:“去把那隻手串兒戴上吧。”語氣依然溫婉卻帶著幾分鄭重。
楊錦心微頓了一下,回答:“我今天去學畫,那麽貴重的東西,就不戴了吧,免得哪裏磕著碰著。”
“今天就別出去了,昨天晚上,幾個熟識的太太,打了電話約了今天來家裏,我介紹你們認識。”秦夫人一邊說著,一邊招呼她往餐廳裏去,見到她微微僵下來的臉,又道。
“你也別拘束,她們的丈夫跟慕陽都是同僚,大家平時也沒什麽事,走動走動,打打牌,道道家常,純粹的打發時間,我帶你應酬應酬,有幾位年輕太太,都跟你年紀差不多,你也正好多交點朋友。”
楊錦心暗暗搓了搓手指,這麽明顯的應酬,秦夫人卻拋開了楚玉那個正統的少奶奶,而選擇了她。在這個家裏,楚玉從來不會出現在前院的大廳,府裏所有的人也不會提起她,秦慕陽更是從未去她那裏過過夜,她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楊錦心大概知道老帥秦玉藩和二姨太的意外,可能是因為楚文甫,但是他們這麽對待一個真心相待的無辜女子,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慕陽說你胃不好,這個魚片粥據說是最養胃的,多吃一點啊!”
秦夫人親切溫和的聲音,將楊錦心從沉思中拉出來,她連忙扯起溫柔的笑意,握住了調羹。
早餐之後,秦夫人又提醒她去戴手串兒,楊錦心應著,低頭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想了一下問道:“我要不要重新換身衣服?”
秦夫人已經拿起了一早送來的報紙,沒再看她,隻答道:“你這樣挺好,不用換了。”
楊錦心點頭,就往樓上去,那手串一看就很貴重,她平時將它鎖在櫃子裏,隻得自己上去拿。
再下來時,秦夫人拉起她的手看了看,見她的無名指上,也已經帶上同色的寶石戒指,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這樣多好看,你這麽年輕,要多戴戴首飾才好。”
說完,又將報紙遞給她,“秦家的女人一定要隨時清楚外麵發生了什麽事,知道自己的丈夫現在在做什麽!”
楊錦心愣愣地點下頭,接過了報紙,又聽到秦夫人繼續說道:“慕陽這段時間會很忙,他可能就顧不上你了,這些天,你就盡量別出門了。”
楊錦心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抬頭看向秦夫人,“要打仗了麽?”
“你要相信慕陽,隻要有秦家軍在,任他有多少小日本,也打不到南邊來。”
秦夫人信心滿滿的樣子,並沒有讓楊錦心輕鬆幾分,她胡亂地應了一聲,捏緊了手裏的報紙,又低頭去看。
就見那頭版頭條上印著大字:於江關大捷!下麵就是將第九軍捧上神壇的,熱情洋溢的文字,和金陵城裏舉國歡慶的場麵,難怪昨天街上有人放鞭炮,原因就在這裏。
楊錦心低頭認真地看著報紙,就聽見秦夫人喊秦書瑤:“看著太陽出來了,你讓人把畫架搬到花園裏,我們左右無事,讓你嫂子一邊給我畫像,一邊等客人吧!”
“我……畫的不太好……”
楊錦心聽她這樣說,連忙抬頭看她,就見秦夫人柔柔一笑道。
“不必謙虛,我看過你給慕陽畫的像,畫得很好,很傳神,你就放下心來,給我畫,不礙事。”
楊錦心皺了皺眉,自己什麽時候給秦慕陽畫過像,她已經不記得了,她也沒深究,想著,秦夫人大概隻是讓她不緊張,胡亂說的。
秦書瑤仍然有些悶悶不樂,但仍然指揮傭人拿畫筆,搬畫架,楊錦心也跟在秦夫人身後一起往花園裏去。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薄霧散去,留下湛藍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直射下來,投在爭紅奪綠的花木上,白得純淨、紅得鮮豔、粉得炫目、綠得青翠……那爬上遊廊花架的薔薇,抽出點點新綠的枝條,已經隱隱有了小花苞藏在其中,星星點點鮮嫩可愛的模樣。
穿過迂回的遊廊,幾塊怪石背後,空出小小一片空地出來,這裏修建著八角玲瓏涼亭,涼亭裏安著長椅和圓桌圓凳,涼亭外草坪上的不遠就是一架牽著付芳藤的秋千。
楊錦心就坐在這涼亭裏給秦夫人畫像,她依然手執鉛筆畫她最擅長的素描,她的手法極快,寥寥幾筆就勾勒出秦夫人的神韻,然後才是慢慢加工修改。
還沒待她完成,就有傭人來通知,客人到了,楊錦心隻得停筆跟秦夫人一起去迎客。
她們剛從遊廊上穿出來,就見兩輛汽車先後從大門外駛進來,依次在門口停下,然後就見一位身著華服,妝容得體的太太從前麵的車上下來。
“這怎麽還勞煩夫人太太親自來迎我們呢?真真是我們的不是了!”
一陣清亮的聲音未語笑先聞,楊錦心就見到這說著客氣話的,是一位約二十七八歲的少婦,身上一件藕色蘇繡旗袍,讓她的身段更加窈窕多姿,外麵隻單披著一件手工織錦披肩,卷發盤得整整齊齊,一張白淨的臉,五官柔和精致動人,特別是那雙時刻帶著笑的丹鳳眼,更是給她增添了一份豔麗的風韻。
她這麽說著,就踩著高跟鞋蓮步輕移地走過來,高雅端莊一派大家風範。跟在她後麵的兩位相攜從後麵的車上下來,一位年紀稍大一些,四十來歲的樣子,身體有了發福的痕跡,微微圓胖的臉上,透著與她年齡相符的精明。另一位更加年輕些,二十歲上下,穿著淺粉色洋裝連衣裙,也是一件嬌俏的笑。
楊錦心含著大方得體的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三人,那三人的視線也是黏在她身上的多些。
三人片刻就到了眼前,還是先前那美豔的少婦看著楊錦心“嘖嘖”兩聲,道:“要不說,還是四少眼光好呢,也隻有這天仙似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們的少年英雄哩!”
秦夫人自然也是一臉得體的笑,看了看楊錦心微紅得臉,向她介紹來人。
“這位,是佟總理的長媳,也是首都警察廳徐廳長的千金,閨名叫湘玉。”說著又看向徐湘玉道。
“這是我的兒媳,楊錦心。”
這徐湘玉又是抿嘴一笑,向著楊錦心故作鬱悶地扶了扶額角,道:“哎,想當初,我好歹也是金陵城裏排得上名號的美人呐,如今,看了太太這水靈靈的模樣,哪裏還輪得到我啊。”
說著又看向秦夫人道:“說句不怕得罪您的話,這怕是將府上的二小姐都比下去了。”
這真是交際場上的常客,誰人都知道秦夫人就生了大小姐和秦慕陽,而二小姐卻是三姨太所生,而由四姨太所出的五小姐,又自小又秦夫人養大,感情深厚,親如母女。
而據說秦家女兒長相最出眾的,是已經過世的三小姐,這徐湘玉卻偏偏跳過了這些,捧出一個二小姐來,既沒有提及秦家的傷心事,還沒得罪親厚的五小姐,又借此誇讚了楊錦心。
楊錦心隻想著,這般玲瓏心思,是她怎麽也學不來的。
這邊徐湘玉話音剛落,就聽後麵一道和藹的聲音插了進來,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得虧四少娶來了太太,正好壓壓佟少奶奶的風頭,正好報了我們這些媳婦姑娘的仇怨呐。”
楊錦心看過去,就是那年紀大的太太說出的話,秦夫人又介紹道:“這位,是參議院陳秘書長的夫人,旁邊,就是她的兒媳,首都警備司令馬司令的妹妹,閨名叫雪娟,跟你差不多大。”
“是啊,是啊,年紀相仿喜歡的東西也都差不多的,我們雪娟彈的一手的好鋼琴,有時間一定要跟太太好好切磋切磋。”
秦夫人連聲道:“這感情好,我們書瑤想考英國的音樂學院,可著勁的練習鋼琴,這下,總算找著伴了。”
那陳夫人臉上僵了僵,很快就連連點頭道:“這正好,這正好!”
到這裏,三人總算介紹完了,楊錦心上前半步,落落大方地道:“陳夫人,佟少夫人,陳少夫人,初次見麵,錦心給各位見禮了,請三位進裏麵聊吧!”
“對對對,我們進去,進去!”秦夫人也連連招呼三人,一行人這才說笑著往大廳裏去。
剛進到大廳,三人身後的司機也抱著一盒盒的禮品跟進來。
“也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就是剛從國外帶回來的咖啡,想著拿來給夫人太太嚐嚐鮮的。”徐湘玉最先開了口,秦夫人笑著讓人收下,一邊說著客氣話。
這邊陳夫人隻拿過一個巴掌大的錦盒,“上次四少大婚,我正在國外沒來得及參加,實在是愧疚,這次專程挑了這小禮物,不值錢,小小心意,還請太太笑納,就當是遲到的賀禮了。”
楊錦心看那盒子,恐怕裏麵的東西價值不菲,一邊拿眼睛輕瞟了一下秦夫人,一邊小道:“錦心是晚輩,這怎麽好意思讓您破費。”
“哎喲,不值錢,不值錢的。”陳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就將盒子塞進了楊錦心手裏。
那邊秦夫人不動聲色,這邊楊錦心也就沒有多加推辭的收下了。
“母親,我看今天天氣這麽好,你剛剛的畫像也還沒畫完,要不,我們先去畫完吧。”
秦書瑤懶得見她們討好的樣子,開口打斷了她們的話。
秦夫人看向楊錦心,“這倒是可以,要不,我們繼續去畫吧,左右也是自己人,好壞也沒人評判,就當你練練手了。”
楊錦心自然稱是,於是一行人又出發往花園裏去,路上自然又是把這漂亮的花園一頓好誇。來到涼亭裏,秦夫人招呼幾人坐下,楊錦心繼續去畫,當她卷起袖子,露出那一隻秦夫人刻意叮囑她戴上的手串時,就見了陳夫人和佟少夫人都不約而同僵了僵臉,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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