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這一天,一連下了七天的雨終於停了,被雨水洗過的天空格外的藍,陽光穿透朵朵白雲灑下來,溫暖又舒適。秦書瑤一早便陪著秦夫人,去赴一個高官太太舉行的宴會,這偌大的督軍府,便更加安靜了。
楊錦心也難得的來到花園裏,她坐在長椅上,麵前依然放著畫架,但此刻她卻沒有動筆,而是靜靜享受著春日暖陽照在身上的舒適感。
周圍都是綻放著新綠的名貴花木,一株十八學士就在她身邊不遠處盛放著美麗的花朵,那梨樹上的花苞,經過這幾日的醞釀,也在今日迎著暖陽競相開放,春風拂麵,送來各種花香,讓鼻腔也目不暇接。遠遠的有腳步聲傳來,楊錦心依然看著那盛開的梨花,沒有回頭。
“這可真是好興致,這春寒料峭的,他也不怕你凍著?”略微尖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聲音還算熟悉,楊錦心當然知道是誰,但她仍是沒有回頭。
片刻,就聽見高跟鞋緩緩叩在石子路上,來人慢慢走到了畫架麵前,正是難得一見的楚玉。雖然同住在一個宅子裏,但是她一向是一人住在後麵的獨棟小樓裏,楊錦心真是很久沒見過她了。
今日一見,才發現她清瘦了許多,身上那件淺橘色錦緞旗袍,有些空蕩地裹在身上,那銀灰色的流蘇披肩包裹著她瘦削的肩膀,臉上的妝容依然精致美麗,但是那雙大大的眼睛裏卻沒有了往日的神采,楊錦心能從她那強裝出的驕傲裏,看出她內心的悲傷。
這讓她不由得皺了眉,她從心裏感到難過,為她難過,也為自己難過。
楚玉也在看著她,她好像偏愛青色,今日仍舊一件淺青色長衫著身,長發鬆鬆在腦後綰了一個髻,拿一支光溜溜的碧玉簪別住,略微蒼白的臉卻仍是沒有減少她的一分絕色。看向自己的那波光盈盈的雙瞳裏,帶著明顯的同情,這讓楚玉臉色一暗,她有什麽資格拿這種眼神來看待自己!
楚玉輕嗤了一聲,道“聽說,你流產了,還是秦慕陽弄的?你不是他自詡的最愛嗎?怎麽,他也不肯要你的孩子?哦,我知道了,你失蹤了一段時間,這孩子來路不明了。”
楊錦心依然懶懶倚在長椅上,她略略抬高下巴看著楚玉,明媚的陽光讓她微眯了眼,她可以理解她對自己的怨恨,但絕對不能容忍她對自己孩子的侮辱。
“沒想到深居簡出的少奶奶,消息到靈通的很。你這個正牌的秦少夫人都還無子,我不過一個妾室罷了,自然是急不得的。”
說完,她不再看楚玉那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而是站起來拿起調色板和畫筆,準備開始畫畫,誰知楚玉就在這時候,猛地打翻了她手中的調色板,五顏六色的油彩潑了楊錦心滿身。
“楊錦心,你少在我麵前得意,你不就靠著一張狐媚臉嗎,你以為他是真的愛你?隻要我楚家還一日在這金陵城中,我楚玉就一日是他秦慕陽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一直到死了也不過是一個妾,一個妾!”
楚玉這咬牙切齒的話,讓楊錦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還是那雙清明的眼睛,她轉身與她對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片刻,眼見著她的臉由紅變白,氣息難平的模樣。楊錦心輕輕歎了口氣,她對楚玉一直有著很深的罪惡感,每見到她一次,這種罪惡感就會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快速地摧殘著她的心,甚至讓她會有一瞬的無地自容。
“少奶奶,不管你信不信,我……我並不是故意要讓你難堪,讓你難過,我……比任何人都更討厭留在這裏,不管你信不信。”
楊錦心說完這話,也不管楚玉是如何的反應,轉身就往回走,連畫架都不管了,剛順著石子路走了幾步,就聽楚玉問了一聲。
“如果,我可以送你走,你願不願意離開!”
楊錦心頓了一下,內心一陣狂跳,纖細的指尖緊緊捏進了掌心,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
“一切都太遲了!”
是啊,一切都太遲了,他是個多,多暴劣的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母親,她的愛人,都因為她不在了,她雖然強迫自己不去想,但她也知道,她唯一的姐姐一定還在他手中,隻要她一有風吹草動,那個曾經為了她而早早墮入風塵的姐姐,就會被拉出來,她隻有不聞不問安靜的做那隻金絲雀,才能換得姐姐的平安。
她已經賭輸了太多次,再也沒有勇氣去賭。
……
楊錦心不知道自己與楚玉在花園裏的對話,秦慕陽知不知道,但是午間他卻一臉喜色的回來了。
一身挺拔的鐵灰色戎裝,讓他整個人更加的冷硬,今日出了小太陽,外麵的風衣敞開著,裏麵軍裝的風紀扣也一連解開了幾顆,露出了一片胸膛,手裏還執著一根馬鞭,一路腳下生風地進了房間。
“你不是想去學畫嗎?我讓人跟周學仁說好了,下午有時間,我送你過去一趟。”
楊錦心從內心露出了一抹微笑,抬眸看了他一眼,就見他深邃的眼睛裏有著隱隱的笑意,微低了頭道“不是說了你不去嗎?引起圍觀可怎麽好?”
秦慕陽一笑又道“我們隻管去,我倒要看看有什麽人敢去圍觀。”
楊錦心再次抬頭看他,柳眉微皺,“我是去學畫,又不是去打仗,帶那麽多人去幹什麽,你要是不放心,我不去就是了。”
這話帶著小小的抱怨,秦慕陽不由得拿那馬鞭輕敲了幾下軍靴,臉上出現了懊惱之色,生怕又惹了她不高興。
“好好好,我不去,我讓趙誌軍送你去。”
“他也不能去,如果你實在不放心,就讓五小姐跟我一起去,我們就坐家裏的車去,否則,我就不去了。”
秦慕陽挑了挑眉,看著她冷下來的臉,停了半天,才點頭道“好,就依你,讓書瑤陪你去。”
原本以為要第二日才能成行,哪知不到下午兩點多鍾,秦夫人就帶著秦書瑤回來了,秦書瑤一回來就鑽進了楊錦心的房間,兩人商量了一陣,秦書瑤就鬧著說要出去了,秦夫人和秦慕陽都覺得有些奇怪她的舉動,但是母子二人都不想駁了楊錦心的興致,還是點頭決定讓司機送二人往金陵大學去。
秦慕陽還親自檢查了一遍楊錦心的穿著,一件淺綠色夾棉錦緞旗袍,外罩一件駝色風衣,配了一頂深褐色禮帽,左看右看了半天,才放她離開。
出了督軍府的大門,秦書瑤一路都很緊張,她緊緊握著楊錦心的手,手心裏都是快要滴下來的汗水。
金陵大學很快就到了,已經有專人在門口來接她們,楊錦心和秦書瑤對視了一眼,手挽手地跟著來人往裏走,督軍府的司機老王自動跟在她們身後,寸步不離,二人有著一些無奈,隻得任由他跟著。
走在書香濃鬱的校園裏,楊錦心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江南的時局還算穩定,前方的戰事並沒有太多的影響到這裏,周圍的學子們都三五成群,遊走在校園中,吟詩賦詞,談理想,談人生,偶爾也議論兩句政治,學校一派欣欣向榮。
順著寬闊的林蔭道,幾人很快來到了一排紅牆黛瓦的的小樓下,引路的人帶著他們上了小樓的二樓。樓裏很安靜,偶爾有身穿長衫或是洋裝的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引路人帶著他們一直來到了走廊最裏麵,在一間半掩著房門的房間前停下來。他輕輕敲了兩下門,沒有聲音傳出來,這人仍然推開了門帶她們進去。
這是一件還算寬敞的教室,裏麵橫七豎八的擺放著不少畫架,石膏模特也擺放淩亂,左手邊有一大塊絳紅色的幕布,他們才一進來,就有人掀開了幕布從裏麵探出頭來。
“周老師,這兩位就是昨天說要來學畫的客人。”
原來眼前這位,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畫家周學仁,隻見他三十來歲的年紀,中等身材,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長相毫不出眾,鼻梁間架了一副圓圓的眼鏡,一身灰藍色長衫,腰間係著一條染滿了油彩的圍裙,手裏正端著一隻調色板,看到他們愣了一下,拿畫筆頂了頂滑下來的眼鏡,似乎想了一下,才道。
“哪一位是秦太太,不是說隻一位來學麽?”
楊錦心自動上前一步,朝他微微鞠躬致意,“我叫楊錦心,就是我來跟您學畫,以後,就麻煩老師了。”
她彬彬有禮的樣子,讓周學仁有了一瞬間的局促,連連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嗯……你準備好就開始吧,有基礎吧,能畫些什麽……”
那引路人看他們自動聊上了,便告辭離開,周學仁找了一條髒兮兮的圍裙出來給楊錦心,誰知被身後一直沒說過話的司機老王攔住了,隻見他從提著的手袋裏,取出一條鑲著精致蕾絲花邊的碎花圍裙來,恭敬地遞給楊錦心。
“這是四少專程為您準備的。”
楊錦心皺眉看著這條圍裙,向周學仁投去了抱歉的一笑,仍是接過老王手裏的圍裙係上,她一手端著調色板,一手拿起畫筆,就準備開始了。
“嫂嫂……”
秦書瑤叫了她一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楊錦心回頭看向她那有些急切的眼神,很淡定地微微一笑道“跟我在這裏很無聊吧,要不,你自己出去轉轉,兩個小時之後再來這裏找我,別迷路了就行。”
“好呀!”秦書瑤歡快地應道,說著就準備出去了。
“五小姐……”司機老王很緊張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還不待秦書瑤說什麽,就聽楊錦心冷冷地說道“王師傅,你的四少隻讓你寸步不離的看著我吧,隻要我跑不了,你不就有交代了嗎?”
楊錦心這話讓司機老王有了一瞬的尷尬,秦書瑤跟著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飛快地開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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