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錦(一)
星夜兼程,東方又曉
從南盟去北赤,步絕塵放棄了水路,全部走了官道,延道設有驛站,可以換馬稍作休息,也不至於耽誤太多時間。
這日,寒風呼嘯,天色陰沉,仿佛蒙上了一層塵埃,看著像是有雨將至。
“要下雨了”此刻的慕玄正撥開簾子,試圖能一眼望到離這裏最近的驛站,“不知道能不能趕到驛站”
步絕塵此刻隻是睜著眼睛盯著她看,順手也撥開了簾子,眼神跟著漂移到了窗外:“這裏離南盟邊境相去甚遠,離北赤又有一段路程,應該不會有驛站,怕是下雨之前找不到歇腳的地方。”
慕玄的表情連續變了幾下,最終重歸平靜,輕聲應道:“哦!”
狂風忽至,吹動了車簾,顯得很不安分,掀開的簾子之間若有若無的閃現著燕叔駕馬車的背影,他早已穿好了蓑衣,做好了冬雨將至的準備。
潮濕的空氣灌滿了整個馬車,慕玄很不喜歡,從車座的檀木盒子裏取出了他送的玉笛,盯了一眼遞給了他:“我想聽那日你在竹屋前吹奏的曲”
“恩”他溫柔如水的眸子一片清明,笛聲初期破空而傳,悠然頓挫輕輕飄遠,音律旋轉萬種風情,恍惚之間像是憶起了藍衣女子,當日施她一手,不知是對是錯,若是她知今後之事,是否還如當日伸手之時不曾有片刻思索。
不知如今,深宮裏的她過得如何?
當日,東離先帝駕崩,特留遺詔廢除活人殉葬製度,故後宮有子嗣者,皆移駕出宮,搬進了賞賜的府邸,沒有子嗣者,後宮牆圍之內,北宮之殿,亦可安度一生,隻有她,皇帝生前特許不必按照宮規,可自行出宮,而當時備受關注的雲妃,先帝並未有特別安排,隻是命人不可前去打擾
初登大寶的離青桓並沒有強留藍錦,任她離去,她離開當日,他登上了東離最高的城樓
她站在城門口等到了日落,最終她等的公子都沒有出現,可是這麽多年,她除了公子,一無所有。
這時候的離青桓出現在她麵前,伸手,跟我走吧!他不會再來了
看著這雙手,她一瞬間的恍惚,多年之前也曾有這麽一雙手,在他最落魄而又無助的時候出現在她麵前,她伸出的右手在她回神的瞬間收了回來,連連倒退:“這裏不屬於我!”
也許,青燈古佛,還可以安度此生,日日誦經,希望佛祖可以保他一世無虞。
庵裏的師太,說她塵緣未了,情絲未斷,遲遲沒有替他落發
當日,殿前誦經的她聽聞宣王府被抄沒之事,由於心神不寧,手裏誦經的木魚被生生敲斷了,斷木之聲在大殿清脆銳耳,師太搖搖頭,輕輕歎氣。
當夜,深黑的屋子裏沒有亮起燈盞,她獨自撫著殘斷的木魚落淚,公子不是不要她了。可是,她連一件懷念公子的物品都沒有。
直至門外突兀的敲門聲響起,她才拭幹眼淚,點起青燈。
師太給她送來了飯菜,放在桌上,才緩緩道:“施主怕是與佛無緣,不如先去了卻凡塵之事,也免日後後悔。”
“師太,這是要我走麽?可是我無家可歸,不知該往何處去?”
“出家人慈悲為懷,貧尼看得出施主傷心過度,內心迷茫,才來此庵想要安度餘生,但施主六根不淨,受盡塵世情感困擾,不適合出家”
“我願在佛祖麵前立下誓言,這一生自願長伴青燈古佛,絕無後悔。”
藍錦舉指發誓,師太輕輕握下她的手,搖搖頭:“佛門雖普度眾生,但終究度人的還是自己。隨心所向,便是方向,隨遇而安,便可遍地開花,施主可有明白?”
藍錦還欲說些什麽,終究化成一聲歎息,點點頭:“多謝師太教誨,待藍錦了卻塵緣,還望師太不再拒絕。”她想,這一生隻有這裏才是她最好的歸宿了
“阿彌陀佛,施主若有一日想明白,佛門便為施主而開。”
次日,藍錦便離開了。師太說得對,終究度人的還是自己,隻要心中有佛,便隨處有家,便可時時為公子祈禱。
她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走了一遍當初和公子一起走的路,卻用了一輩子的時間去忘記,最終她回到了三生源,這裏已經枯草滿園,遍地腐葉,唯有一座涼亭,清冷而又孤寂,早已覆上塵霜。
桃林的花草已經凋零,滿目淒涼,來年的三月定要讓這裏遍地生花,公子看到定會很開心的。
可是,公子,你在哪裏?是否安穩無虞。
朦朧的水霧裏,仿佛有一人越走越近,她不敢輕易落淚,怕是這淚目滾滾,公子便也跟著消失了
“藍錦”
直至一聲呼喚,陌生但又恍惚在哪裏聽過,她才回過神,定眼看清前麵金冠加頂
的男子
離青桓!她麵上的表情很複雜,驚訝無措還有一絲憤怒,多少她都知道他謀害先帝,算是弑父奪位,陷害公子,乃是不仁不義,對他實在沒有好感。
“你來這裏做什麽?殺我滅口?要是就快點動手,隻是我不想你汙了三生源的清淨,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的眼裏從淡漠到狂熱,漸漸燃燒起來,她的表情平靜而又哀傷,然後卻在下一刻緊緊擁她入懷:“如果我想殺你,不必等到今日,又何必親自前來”
被他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到,她失神片刻,然後掙紮著離開,狠狠的甩了他一個耳光,清脆而又響亮:“放開!”
一瞬間的恍惚,她隻能盯著握緊的雙手,這一記本是無心
四麵而出的黑衣人迅速將她團團圍住,她盯著拿劍相向的黑衣人,自嘲的笑笑:“你一直派人跟著我!”
“退下”他喝道。
“請你離開這裏”她不看他,隻是指著出處,示意他離開,“這裏並不歡迎你”
“朕這次來就是要帶你走的。你從來都不知道朕,是有多在乎你!但是在你眼裏,隻有步絕塵”他的眼裏滿是憤怒,說的時候似乎都是咬牙切齒
“不準你提公子的名字,你不配,你永遠也比不上他”
“我是一國之君,他可以給你什麽?他若是在乎你,會把你送給一個老頭?”他對逝去的先帝沒有尊稱,甚至嗤之以鼻。
她掰著她的肩膀有些用力,向她宣示著主權:“朕今日要帶你走。”
她被他捏的生疼,卻依然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公子永遠不會用這種態度和任何一個人說話,它永遠不需要姿態卻自成姿態,而你,永遠用著可笑的姿態向別人宣誓你有多高傲,人人對你畏而遠之,我覺得你可憐”
“閉嘴。”他瞪著她,眼神裏殘留的一點餘溫都被冰冷替代
她冷笑:“先帝是你父皇,你對他非無孝順之心,反有謀害之舉,是為不忠不孝,公子為東離支撐半壁江山,你對他不僅沒有君臣之義,因你私心猜忌反生栽贓陷害之心,是為不仁不義,這樣的你如何與心係天下蒼生的公子相比?”
原本以為她的一番話會更加激怒他,但是他卻鬆開了她,失魂落魄,顯得異常孤獨:“因為你們沒有人認可朕,你們眼中隻有他,都隻有他!但朕是皇帝”
父皇?嗬嗬!他幹笑兩聲:“他不是我父皇,他是魔鬼,他當年為奪江山,除盡兄弟親信,可有手足之情?他更是對他們家的妻兒老小荼毒殆盡,可有仁義之心?當年我尚在繈褓,便家破人亡,他於我不過愧疚,有什麽情義可言”
“你根本不懂,當日我登門向他要你,許你一世榮華,他卻當麵敷衍我,許諾我尊重你的選擇,沒過幾日,便將你獻給了那個老頭,若是他的要求你怎麽會拒絕?”他失魂落魄的轉身,背影像極了公子,卻又明顯不一樣。
藍錦因為此刻他瘋狂吐出的真相,愣在原地,不是因為無法辯駁,而是於心盡有絲絲不忍。
公子當日,的確未說過此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傷口,幸福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他離開的背影孤寂而又蒼涼,落寞而又頹廢,他始終沒有回頭,直至消失在她的視野盡頭……
自從離青桓離去,一個月他都沒有踏足這裏,生活重歸安靜,三生源裏裏外外她都收拾的一塵不染,如同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