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遠行客（4）
即使是自己失足落了水，輕楚也沒傷著一分半毫。在水裏撲騰著久了，也覺得有些無聊，竟不似那日在陳府裏親眼所見的那般驚心動魄，生死攸關。
她抬手用濕漉漉的衣袖摸了摸臉，一大灘的水順著臉頰滑落，在下顎處一點一點滴落，落在暴露著的白皙鎖骨上。
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踩踏實著往岸邊走去。因為全身濕透了所以全身發冷，發抖。她的一張臉凍得發白，一張嘴也是凍得發紫。
這樣看去，尤為瘮人。
輕楚雙手交叉著緊緊抱住自己，她一邊哆嗦一邊走上了岸。就在她一腳踏上岸時，突然聽見一陣驚慌的呼救聲，期間還夾雜著哭泣聲，呻吟聲。
她好奇地弓著身子慢慢走了過去，發現一位宮女正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抱著一位女子，大聲的呼救哭泣著。
“救命啊！來人啊！快救救娘娘……”
輕楚心中一緊，繼續往前走近。這才看的仔細發生了何事，被宮人抱在懷裏的女子乃是懷有身孕的純妃。此刻，她緊閉雙眼，額上冒著冷汗，一張臉因為疼痛而扭曲得有些麵目猙獰。
她的口中斷斷續續喊著：“疼……疼……我好疼。”
輕楚的心高高懸在了半空中，她顫抖著嗓音問：“她……她這是怎麽了？”
那宮女看見是她，便抬眼幹瞪著她，沒好氣地啜泣道：“還不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你突然落水，娘娘又怎麽會受驚，導致動了胎氣！”
“胎氣？”她疑惑地開口，視線卻又情不自禁地往下走。眼前的景象著實讓她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純妃的下身染遍了鮮血，那妖豔的大血跡刺得輕楚的眼睛隱隱作痛。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可怕的地方，大氣不敢出。
突然間瞥見衣服遮掩處下麵還在不停地流著血，純妃的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下身的衣襟，手中紅了一片。濃重的腥味夾雜著清新的水汽飄入鼻中，輕楚一陣反胃，想要幹嘔。
她忍著想吐的衝動，緊張地開口：“快……快止血……”
那一刻，她想起了楚卿小產時的場景。楚卿在地上翻滾著，雙手死死按住肚子，下身的血不停地流出。她聽到她痛苦地對自己叫著：“姐姐，我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頭開始隱隱作痛，眼前一陣迷離。待在看清楚時，純妃與她的侍女已不在身邊，唯有地上那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跡還尚有餘溫。
輕楚渾渾噩噩地回了住處，什麽也沒說便直接無視了侍女的追問和擔心。她一進了屋，立刻便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睡夢中，一片美好。沒有驚心動魄，也沒有勾心鬥角。隻有一片茫茫雪地，她置身其中渺小得像一棵草，一粒沙。
雪，白得幹淨，白得純粹。她自然也睡得安穩，睡得踏實。
她這樣一睡便到了日上竿頭的時辰，侍女見她睡得那樣沉也不忍叫醒她，做完了殿中的活便跑了出去，去禦膳房為輕楚拿午膳。
輕楚醒後便坐在桌前，開著門，一轉頭便能看見有沒有人進來。也就在這個時候，秦之攜了一群人怒氣衝衝地走了進來。
之後便發生了那些讓她始料未及的事情。被質問，被懷疑，被詆毀，最後被掌摑，被囚禁。
像是看一出戲般，起承轉合在這樣段段的時間裏全都齊了。樣樣都有，樣樣都不失缺。
宮門落了鎖，裏麵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也進不來。服侍她的婢女在門外苦苦哀求了許久，也沒能進來。
最後，輕楚聽見她說：“主子，你先等著。我這就去求了陛下再來。”
那一刻她突然想哭，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這個自己不曾熟悉的宮女。打從她第一天服侍自己起，便沒有受到自己的好臉色。
輕楚對她冷漠，對她沉默，對她不上心。甚至連一點好處，一點封賞也沒給她。而倒是她，這麽危機關頭，都沒有放棄過自己。
同樣是奴婢出身，而她卻在一個奴婢身上看到了對主子的忠誠，不離不棄。
此刻，便又想起自己伺候發小姐時，大小姐拉著自己的手，問道：“阿楚，可會背棄我？”
那時候也尚不懂何為“背棄”二字，隻是懵懵懂懂地尊從內心所想來回答。她記得自己說：“奴婢愚笨，不懂“背棄”為何意。但奴婢知道若是小姐發生了半點不好，奴婢便就會急得哭，心慌意亂不知該怎麽辦還好。奴婢見不得小姐出半點意外，奴婢寧願帶小姐受了這眾多的不好。”
輕楚說這般是實實在在的心裏話，自然讓小姐感動得流了淚。
如今，她自己到底是什麽都懂了。
不知不覺也坐了片刻，發呆發愣之際連眼角有淚也尚未察覺。她自嘲得笑了笑，卻聽得鎖開了的聲音。
警覺地回頭，卻見純妃慢慢地走了進來，臉色蒼白，步履有些不穩。
“你……你怎麽來了？”輕楚看著她，驚訝地開口。看見她這樣一副虛弱模樣，終是不忍心地開口：“你的身體還沒好，來這做什麽？快回去吧。”
“王妃！”就在輕楚轉身正欲回屋時，純妃突然一口叫住了她。
“我今日來，是想想與王妃談談您落水之事。”
輕楚不滿地皺眉，回頭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輕蔑道：“嗬——此事與你又有什麽幹係？”
她上下打量著要錢之人，發生她雖身體不適，但依舊規矩地站著那裏，禮貌地含笑。她也就語氣軟了下來，道：“你該不是想說，因為我的落水，而導致你受驚沒了孩子吧？”
她這樣說著，雖然語氣不那麽帶刺，但話語還是那麽不給他人留餘地。
又誰知，那純妃不氣也不惱，似乎她說的事與自己無關，絲毫不受影響地站在那裏，對著輕楚莞爾一笑。
輕楚看著她這樣的笑容竟有些癡了，站在原地發著愣。
純妃慢慢走上前來，走至她的麵前，與她麵對麵，近在咫尺。頭慢慢地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道：“流產之事本就與姐姐無關，我該要好好謝謝姐姐呢，讓我沒了這個孩子。”
這一番話，徹底驚醒了輕楚。她驚愕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盯著純妃看。想不到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女子竟有這樣可怕的心思。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你為何要這樣說？難道你……”話還沒問出口，便看到了純妃身後站著的婢女，還有一些侍衛。警惕之心驟起，立刻住了嘴。
純妃一眼便瞧出了她的顧慮，對她輕輕一笑。隨後便吩咐道：“你們先退下吧，把門關好。本宮要與王妃說說心裏話。”
“是。”
待他們走後，這偌大的院子裏便剩下她們二人。輕楚這才鬆了一口氣，道：“現在好了，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不想要這個孩子了吧。”
純妃依舊莞爾一笑，輕輕啟唇：“本不應該來到這世上的孩子，還留著他做什麽。”
聽見她這般不負責任的回答，輕楚頓時氣不打一出來，斥責道：“你說的這樣風輕雲淡，跟沒事人樣。你要知道他可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啊！是你的親骨肉！”
“嗬——”純妃冷笑，神色中帶著一絲哀傷，幽幽道：“與自己不愛的人生下的孩子，終究是不幸。與其讓他來此人間受盡冷落，還不如斷絕了他生的希望。”
“與自己不愛的人？”輕楚喃喃道，轉念一想，驚道：“你不愛他？”
純妃看著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既然不愛他，那為何又要嫁給他？”
麵對著輕楚的追問，純妃麵露悲色，哀傷地看了一眼她。隨即轉過身去，看著前麵那一堵白牆，惆悵道：“我嫁與陛下，不過是遵循父母之命罷了。從小到大，我從來就做不得主，一切都聽由著父親大人的吩咐。他說要把我嫁給陛下，我除了答應，又能做什麽呢？”
不知為何，聽見這樣無可奈何的話語，輕楚的心竟隱隱作痛。
“那你又為何如此決絕，這樣傷害自己？”
“我既然嫁與陛下為妃，終是失了一生自由。我又為何要為他生兒育女，讓自己心中不快活。人被困了那麽久，總要發泄一番。”
“可是，那是你的孩子，如今已有五個月大……”
“王妃！”她叫道，回頭死死盯著輕楚，一雙眼泛著異樣的紅，著實令人可怕。“我知他是我的孩子，我又何嚐不痛心。可是一想到他出生後，我是必不能好好愛他的。我便不得不殺了他。”
“為何？為何你不能愛他？”輕楚不解地追問著。
“因為……因為……”純妃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掩麵大聲地哭著。淚水從指縫間滲出。輕楚不忍心，輕輕走上去，抱住她。
“我若是看著他，就會想到自己一生聽人擺布，不得自由的命運。這樣，我怕我自己會受不了，以死了結殘生。我死了，我的孩兒也便成孤兒了。我不舍。”
輕楚眼睛酸澀得也滲出了幾滴淚，她用手拍了拍純妃的背，以示安慰。又自己仰著頭，眨了眨眼，硬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
刹那間，雲層破開了一個口子，一束天光落下，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這一刻，輕楚覺得這個冬天似乎也不是那麽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