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滿江紅(1)
滿天的霧氣蒙蒙,像是一張柔軟的密不透風的網,將整座皇城不留餘地的籠罩著,包裹著。枯枝敗葉,荒地衰草皆被一陣濃重的霜覆蓋,掩埋。
銀色的霜和白色的霧,編織著這座皇城下又一個暮秋的故事。
名琛穿上了溫暖的錦裘,頭戴一頂白色的氈帽。俊美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期頤,說不清的急切在心中沸騰著。他總覺得此去的路途定有意外的收獲。
微微抬頭,一束冷白的天光絲毫不差地照進眼裏,那片白色的光亮中隱約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他睜著眼睛,努力地去分辨著那個人影是誰。
然而,光亮越來越微弱,人影卻越來越清晰。待他看清那人影時,心口像是被一口敲響的鍾振動了般,竟隱隱搖晃起來。
他的眼前一陣眩暈,因為他看到那天上的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愛人,他的阿楚。她在天上正對著他微笑。
眉目如畫,春風十裏。
“陛下……”身後響起的聲音打斷了名琛的神遊,他身子一顫,瞬間回神。眨眨眼再次看去時,已不見那人影,竟是滿眼灰色的天空和暗層的雲。
略微失落,垂下眼眸,滿目哀傷。慢慢地轉過身來,正好對上予卿那一身藍色的錦衣。明亮的湖藍色映在瞳孔上,心情似乎也變好了許多。
微微一笑:“愛卿,何事?”
予卿微愣,名琛的笑容他讓有些不明所以。他剛才瞧見的是憂傷和惆悵,怎麽一眨眼的功夫聖上竟開心起來了。
遲疑之際也不敢稍加怠慢,恭敬地說道:“陛下,您吩咐臣的事,臣已經辦好了。”
“那就好。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予卿你真是深得朕心啊!”
這樣露骨的稱讚讓予卿有些不好意思,雙頰一熱竟泛起紅來,他嚇得匆忙轉身,有些結巴道:“臣……臣謝陛下誇讚。”
名琛並沒有察覺到他的不自在,他抬頭瞧了一眼天色,漫不經心地說道:“愛卿,你可知朕讓你去準備馬車和人手是為了什麽嗎?”
予卿有些疑惑不解,但仍恭敬回答:“陛下這是要微服私訪。”
一陣輕笑,名琛搖搖頭:“是,也不是。”
“那……”
名琛突然轉身,嘴角揚起,雙眼微眯。隻聽他說道:“朕要去炎國。”
“陛下您去那作甚!萬萬不可!”一想到聖上指定的那些人,予卿立刻滿口阻撓。隻身涉足他國,縱然是盟國也不能完全信任。更何況……
“更何況,楚娘娘也在那裏……”
“你說什麽?”心中所顧慮的事竟脫口而出,但因為是呢喃名琛並未聽得清楚,故而發問。
予卿一怔,發覺大事不妙,遂慌張的掩飾著:“不……臣是說陛下隻身一人前去,且沒有人保護。此事不妥。”
名琛挑眉,戲謔一笑:“誰說朕隻身一人前去。”
“嗯?”
他突然看著予卿,目光如炬,神色堅定。緩緩開口:“愛卿,朕要你一同前去。”
不等予卿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名琛又再次開口:“哦,對了。朕還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
依舊是風輕雲淡的模樣,語氣也似之前那般漫不經心:“你不是喜歡楚美人宮中的那位宮女嘛,朕給你個恩典,準你去萱殿與她話別。如何?”
他隻覺心髒突然裂開一個長長的口子,鮮豔溫熱的血液從那個裂縫處流了出來。他覺得痛,又不痛。一種空蕩蕩的感覺侵襲而來。
“愛卿?愛卿?”耳邊響起名琛洪亮的聲音,他虛弱一笑。
“愛卿,你怎麽了?”
“臣……臣無礙。謝主隆恩。”
予卿轉身之際才猛然明白,自己或許要為了這個謊言而付出慘痛的代價。
名琛此番前去炎國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因為早在一個月前他就收到了炎國皇太子的邀請函。他邀自己前去炎國做客遊玩。
一來領略炎國風土人情,觀賞炎國景色。二來參加他與尚書千金的婚宴。
名琛本就忙碌了太久,因著予卿的建議而打算再次微服私訪。如今又收到如此合心意的邀請,自然不會放過了。當機立斷,做了去炎國的打算。
而此時的太子府也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府中上下人人都奔波操勞起來,為的隻是在婚禮來臨之前做好充足的準備,好萬無一失。
也不知為何,秦之本人對這次婚禮也尤為上心,每天幾乎都要抽出一兩個時辰來親自指導著下人。太子府也在他的指導下越來越規矩,婚禮的籌備也越來越充分了。
麵對這一切,自然是有喜有憂,有人歡喜也有人痛恨。整座太子府,心情最不痛快的要屬秦之的正妻,當朝太子妃。
麵對自己的丈夫盡心籌備迎娶側妃的婚禮,誰都會心情不好,怒氣在心。更何況是如此高傲的太子妃。
她一進房門氣得往椅子上一坐,抬手就往扶手處用力一拍,咬牙切齒道:“好一個尚書,好一個賤人!竟敢搶本宮的夫婿!哼!”
“娘娘息怒,小心氣壞了身子。”她的貼身侍女拿了件毛毯走上前來,低聲安慰著。
“息怒?本宮如何息怒!那該死的賤人竟然敢公然勾引本宮的丈夫,還說什麽做個側妃也願意。真是無恥!”
侍女走到她的身側,思忖了一番,說道:“娘娘,大人不是說太子娶尚書千金乃是權宜之計嗎?不過是枚棋子,娘娘您又何必在意呢?”
太子妃轉頭狠狠瞪了她一眼,大聲說道:“棋子?嗬!就你清楚!本宮難道會不知道爹爹的用意嗎?他這麽做自然是為了我這個女兒著想……”
“那娘娘您又為何如此生氣?”侍女更加不解地問。
太子妃的語氣軟了下來,委屈地說道:“本宮隻是想不明白,爹爹在朝中那麽有勢力,為何……為何定要殿下娶別的女人呢?難道他不相信女兒的能力嗎?”
混思亂想隻會導致越來越混亂,她苦惱地搖搖頭,不甘心地對侍女吩咐道:“快幫本宮準備文房四寶。本宮要讓旻弟加快行動。”
她被憤怒牽製了心神,一心隻想讓秦旻除掉尚書這個眼中釘。卻不知,秦旻對她也早有了打算,而此刻他也正在太子府。
“你怎麽來了,我記得我應該讓你在王府好好思過。”秦之一見到秦旻就覺得有些心煩,特別是看到他那張笑吟吟的臉更是厭惡至極。
一想到“厭惡”,隨即愣在了當場。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秦旻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弟弟,他也從小便保護著,疼愛著這個弟弟,不讓他受到他人的欺負和半點委屈。
長大之後,自己更是與秦旻的感情增進飛速。他要什麽自己便給他什麽,甚至替他承受各種流言蜚語,替他掃清仕途障礙。
可是如今,因著父皇對自己說的那番話,自己一反常態,對秦旻不再待見。甚至討厭。他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竟可以這麽容易就對往日寵愛的弟弟如此冷漠。
但他隻要想到父皇對他說的那番話,再看秦旻時就覺得他深藏不漏,太難猜透了。他一度懷疑那些年秦旻在自己眼前表現的天真爛漫是不是假的。
“唉……”無奈地輕歎一聲,卻發現他還在這裏,不悅地皺眉:“你怎麽還在這裏?”
秦旻輕輕一笑:“果然哥哥是越來越討厭我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把你當做哥哥,不管你怎麽討厭我。”
說完,轉身離開。
他並未離開太子府,隻是躲進了人群中。身子隱在一片喜氣洋洋的喧鬧裏。沿著長廊快步的行走,按照心腹給的指示和路線,他向著那個地方走去。
不用多久便來到了目的地。他一眼就看見了那把明晃晃的鎖,掛在門上被風吹得哐當作響。
“嗬——”一聲冷笑,邁著步子向前走去。還沒走近就聽到裏麵的聲音響起。
“誰?誰在外麵?”是她的聲音,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裏麵。聽不出聲音有什麽異樣,他隻當秦之並未虐待她,將她照顧得很好。
隔著一扇不透風的門,他看不到裏麵的人披頭散發,麵容狼狽,身形消瘦。
秦旻有些激動地走上前,一隻手按在門上,張著口卻發現說不話來。思慮之下隻好緘默不語。
輕楚似乎察覺到了來人的異樣,歪頭遲疑地想了一下,遂開口:“你不是秦之,你到底是誰?你來做什麽?”
她警惕地站起,身子慢慢地後退,目光尖銳地盯著門,呼吸變得緊湊起來。
“嗬——”一陣輕笑,語氣中夾帶著不羈,隻聽得那人霸道的聲音響起:“是我。”
輕楚一怔,有些意外地瞪大雙眼。她聽得出這個聲音是誰,隻是想不到他竟執著於自己自此。心中隱隱有些害怕。
“你……你來做什麽?是要帶我走嗎?”
她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那麽顫抖,但還是將內心的恐懼暴露了一絲出來。
果然,門外站著的人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說話的語氣依舊如往常那般戲謔:“你是在害怕?還是,期待?”
“怎麽可能會是期待!”她幾乎脫口而出,說完才發覺自己上了他的當。一張臉窘迫地泛紅,雙目微瞪。
“哈哈哈哈……這麽說,你是在害怕咯?”
“我……”
秦旻低低地笑出聲來,不知為何聽到她的聲音便覺得想笑。心情也似乎不那麽沉重了。他的身影顯露在門上,漆黑而高大。
他癡癡地盯著那扇門,情不自禁地開口:“放心,我會很快帶你走的。帶你離開這裏。”
可是,他卻得到了她的拒絕,沒有一絲猶豫的拒絕。
“你走吧。我是不會跟你離開的!”
胸口突然沉悶起來,像是被抽取了大量空氣,強大的氣壓壓得自己的心開始劇烈地顫抖著。他疼,疼得站不住腳,竟要扶著門慢慢撐起身子。
目光變得幽深而哀傷,說話的語氣也帶著濃濃的悲,像暮秋化不開的茫茫霧氣。
“你為何如此討厭我?”
意料之中,沒有得到回答。他自嘲地笑了笑。神色哀傷地盯著厚重的門,緩慢地開口:“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隻見一陣狂風刮過,滿樹的落葉像利刃般向他撲麵而來。嘩啦嘩啦,皮膚被刺得生疼,他皺著眉忍受著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而後,風停下。葉落下。俊美的臉上多了幾道細小的劃痕,冒著幾滴血。
他突然想起了母妃說的話,她那美麗而薄命的母妃,她說:
“旻兒,凡事不可強求。是你的終究是你的。”
但,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