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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時來早(4)

  月色迷蒙,涼風習習。宸殿內宮人們將各處燭台點燃,霎時燈火通明,燭光璀璨。婢女將頭往外探了探,隨後又縮回來,將門輕輕掩上。回頭,說道:“小姐,天色不早了,歇息吧。”


  顧蒔歪著頭靠在床上,手中緊緊抱著枕頭,身子微微搖晃著,口中念念有詞。聽到婢女的話,一頓,抬頭問道:“陛下呢?不來了麽?”


  婢女按住門的手一停,笑容僵在臉上。她的嘴角尷尬地扯動了一下,說道:“小姐,陛下今晚有要事,不來宸殿了。”


  原以為自家小姐會傷感一番,問著自己“為什麽陛下不來”諸如此類的問題。可是,今夜的小姐卻讓她大吃一驚。驚訝的同時又帶著擔心。


  顧蒔一隻手抱著枕頭,另一隻手覆在上麵來回溫柔地撫弄著。半晌,她輕輕應了一聲:“哦。”再無言語。雙眼無神,目光隨意落在某處,嘴唇輕輕蠕動著,似在說著什麽。


  “小姐?”婢女輕輕走近她的身邊,開口低聲喚她。久不見回應之際,卻瞧見自家小姐正黯然落淚。神情哀傷,淚水漣漣。


  顧蒔淚眼婆娑,抬頭看向婢女。委屈地開口:“你說,陛下是不是不要我了。”


  婢女大驚,忙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安慰著:“怎麽會呢!陛下可不是那樣薄情寡義的人。小姐你不要多想了,等陛下有空了,自然就來看小姐您了。”


  “真的嗎?”顧蒔回頭,像個孩子般受傷地問著。


  “當然!奴婢什麽時候騙過小姐你呢!”


  顧蒔這才咧開嘴笑了起來,像個孩子般癡癡地笑著,竟有些讓眼前之人看癡了。屋內的燭火依舊燒的縱情,熱焰一丈高過一丈地燃起,滴落的燭油像極了紛然落下的眼淚,沾滿了燭身。


  “小姐,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婢女走近她的身邊,再次提醒道。顧蒔不悅地皺了皺眉頭,用手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說道:“你小聲點,不要吵醒寶寶。你看,他已經睡著了。”


  婢女看到她將懷中的枕頭輕輕抱起,一臉柔情地嗬護著。隻覺一陣頭暈目眩,不知該如何是好。自家小姐的心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難怪連聖上也不願來了。


  “唉……”輕歎一聲,悄悄退了出去將門掩好。屋裏的人卻失了神,抱著枕頭的雙臂越收越緊,以至於懷中什物扭曲得變了形。眼淚一顆一顆地砸下,落在枕上。


  “孩子……我的孩子……娘親對不起你……”口中喃喃碎語,些是悲傷歉言。安坐不動,任憑淚灑心涼。


  是夜,竟如此不近人情。


  如煙關上宮門,獨坐在庭院內。月光清冷,涼意纏身。手撐著頭,目光渙散,陷入了沉思。


  屋內二人正相對而坐,笑容可掬。“這是如煙從禦膳房拿來的茶點,你嚐嚐味道如何?”楚卿抬手,指了指右手邊擺放著的碟子。


  予卿卻不為所動,隻勾了勾唇,狎戲道:“不如夫人喂我,可好?”楚卿聞言一怔,定睛看著他呆呆看了半晌。隨後回神,輕笑著:“好。夫君請。”


  抬手取了一小塊茶點,動作輕柔地將之送至他的嘴邊,瞧著他吃下。


  “如何?”歪著頭問道。予卿咀嚼著,不曾回答。待慢慢咽下後,伸長身子將臉湊過來,迅速地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


  “甚好!”他爽朗一笑。


  待楚卿反應過來,便瞧見他的笑。頓時嗔怪著拿眼去瞪他,斥道:“無賴!”予卿輕笑,起身。來到她的身邊坐下,伸手將她摟緊在懷中。低頭在額上印上一個吻。


  “縱使是無賴,也隻賴你一人。”


  過後,流蘇帳暖,燭火熒熒。


  翌日,天色微微亮。雞鳴才起。一匹快馬踏醒了京城的睡意,向著皇宮奔去。


  宮門守衛瞧見來人,嚇得手腳利落地將宮門大開,恭敬地俯身行禮。


  又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響起,從宮門處漸漸遠去。


  顧蒔剛醒,命貼身侍女為其梳妝打扮。正在梳洗之際,一個渾厚的聲音在屋外響起:“臣顧貞,求見娘娘。”


  “爹爹!”驚喜之際竟不顧發絲散落,妝容未成。起身前去開門。瞧見階下所跪之人,心頭一暖,忙上前伸手扶起。


  “爹爹!許久不見!女兒甚想爹爹您!不知爹爹近來身子如何?可還安康?”顧蒔緊握著顧貞的雙手,問著一連串的問題。


  顧貞一陣恍惚,瞧見自家女兒麵容有些憔悴,身形有些消瘦,頓時心中悲傷湧起,說道:“我沒事!倒是你消瘦了不少,可是陛下待你不好了?”


  “沒有,爹爹多想了。陛下待我甚好。爹爹快進來。”聽到顧貞提到名琛,顧蒔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被遮掩住了。她微笑著拉著顧貞進了屋裏。


  父女二人,相對坐下,眼神交錯間流露出千百種情感。顧蒔張張口,問道:“爹爹可是事情處理好了?此番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顧貞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顧蒔,他雖遠在戰前,但依然有信使帶來京城的消息。他知自己的女兒懷孕乃至早產,胎兒不保的消息。一時見到真人,竟不知該如何訴說。


  “唉……”唯有低下頭,懊惱地歎著氣。


  “爹爹您怎麽了?為何歎氣?”顧蒔不解地問。


  顧貞抬眼看著顧蒔,隨後低下頭又輕歎一聲,說道:“阿蒔,是爹對不起你!”語氣中飽含歉意和內疚。


  顧蒔不解:“爹爹您為何這麽說?女兒這不是好好的嗎?哪裏來的對不起?”


  聽到她這般說心中更覺不好,眼中一股灼熱泛起,竟有了落淚的衝動。顧貞紅著眼,對上顧蒔的視線,開口:“孩子,你的事爹爹已經聽說了。是爹爹不好,讓你受苦了。”


  顧蒔卻笑了起來,說道:“爹爹是指女兒早產的事嗎?那就不必擔心了。女兒無礙,孩子也無礙。”


  “什麽?你說……孩子……孩子沒事?”顧貞一臉驚訝地看著顧蒔。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自己接到的消息明明是早產,孩子胎死腹中。怎麽會沒事?難道是有人謊報消息?

  這樣一想便暗自鬆了一口氣,說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看到自家女兒一臉甜美的笑容顧貞心中甚是舒服。


  “爹爹想要瞧一瞧外孫嗎?”顧蒔突然問道。顧貞想也沒想便同意了。當顧蒔將那個所謂的“外孫”抱出來時,顧貞隻覺得血氣上湧,腦中轟鳴不止。他不敢置信地去看顧蒔,卻見她依然笑吟吟地對自己說:“爹爹您看,這就您的小外孫,是不是很可愛。”


  看到顧蒔要將那個“外孫”遞到自己手中時,顧貞隻覺得自己的心從九重天墜落到了十八層地獄。他心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悲痛無法言說。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


  “阿蒔……你怎麽了?”他看著顧蒔,艱難地開口,“阿蒔,你不要嚇爹爹,你醒醒。”


  “阿爹,我沒事,女兒很好啊。為什麽你和陛下都這樣說?”


  顧貞身體輕輕晃動著,此時,婢女正端來茶水走了進來。顧貞扶著身子,轉身問道:“小姐她……她怎麽了?”


  婢女看著顧貞的臉,頃刻間落下了眼淚,搖著頭說道:“小姐她……她得了失心瘋。”


  腦中又是一陣轟鳴,顧貞一時竟難以接受這個事實,竟癱坐在地上。


  “爹爹!”


  “老爺!”


  顧貞睜開眼,拉住顧蒔的手,老淚縱橫道:“孩子,你醒一醒。你到底怎麽了,你不要嚇爹爹,爹爹老了禁不起折騰了。”


  說著,他拿起那個“外孫”當著顧蒔的麵將它狠狠摔在地上。


  “啊!我的孩子!”顧蒔尖叫一聲,連忙俯下身去抱“孩子”。


  “顧蒔!你看清楚!那東西可是是不你的孩子!你不要失了心!那什物你看清楚!”顧貞粗著嗓子,吼道。一時竟劇烈地咳嗽起來,婢女蹲在一旁拍撫他的背。


  顧蒔一愣,慢慢低下頭去看懷中的東西。又是一聲驚叫,接著失魂落魄起來:“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啊!!!”


  跌倒在地,暈死過去。


  午後時分,有人急匆匆地闖進了禦書房,名琛不悅地看著來人。剛想斥責就聽見來人說道:“陛下,貞娘娘清醒過來了!”


  “是嘛!太好了!”名琛驚得站起,一臉笑意,隨後起駕宸殿。他一踏進宸殿,就看到顧蒔躺在床上,心下緊張,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婢女嚇得閉口不言,床上的顧蒔緩緩開口:“陛下,不要怪罪她們。妾已經沒事了。”名琛走來,在她身邊坐下。抓住她的手。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低頭在她的額上印上一吻。


  顧蒔微微一笑:“都是妾不好,讓陛下擔心了。現在妾醒來了,再也不會胡言亂語了。”


  名琛心疼,溫柔地摟著她:“阿蒔,沒事的。孩子,我們以後還會有的。你要相信朕。”


  她靠在他的懷裏,流著淚,點頭。


  原本以為經此一事,幾番波折後會迎來新的期許。卻不料……


  三日後的黃昏,名琛正在鳳殿與皇後小坐閑談。一宮人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跪倒在地。“陛下不好了!貞娘娘薨了!”


  “什麽!”霎時頭暈目眩,腳步不穩。


  “陛下!”皇後連忙上前扶住他。待名琛稍緩過來後,聲音顫抖地問:“發生了何事……好好的……怎麽會……”


  “是貞娘娘她自己,在臥房中用白綾自縊了!”


  猶如晴天霹靂,直霹在他的頭上,此刻四周轟鳴不止,他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愣愣地摸索著一步一步走出去。


  “阿蒔……朕來找你了……”


  她的屍體正被安放在床榻上,一如既往穿著自己送她的蘭草繡裙,麵容精致,畫著清麗的妝容,紅唇微闔。像是睡著了般安靜地躺著。


  若不是那冰冷的觸感和僵硬的軀體,名琛真的會以為她的阿蒔是睡著了,她會在某個時辰醒來,會在睜眼後看到自己,甜甜地叫著:“陛下……”


  可是……這一切現在都是他的癡想。緊緊地抓住她那冰冷沒有溫度的手,強忍著心中悲痛,問道:“說!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被質問的人跪倒在地,哭泣著。哭得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小姐說她突然想吃禦膳房做的糕點了,就吩咐奴婢去取。奴婢以為小姐隻是突然想吃東西罷了,沒想到……沒想到……”


  又是一陣哭聲,名琛皺眉,喝道:“沒想到什麽!快說!”


  身子一抖,開口:“待奴婢取來糕點時,竟看到……竟看到小姐她……吊在房裏……”


  名琛呼吸變得有些粗暴,他製住傷痛,啞著嗓音問:“可有留下什麽東西?”


  婢女忙從懷裏取出一封信來,遞給了名琛。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更是心痛不止。


  信中並無他所期待的話語,隻徒留下幾句話:

  “陛下還記得那日賽場比試時曾許諾過妾一件事嗎?妾如今並無他求,隻希望陛下能夠永遠記住顧蒔,不要忘了她這個人。願生生世世與君同。”


  眼淚倏爾落下,落在她冰冷的臉上。抬手輕輕撫弄她的麵容,口中念道:“你怎麽這麽傻……怎麽這麽傻啊……”


  恍惚間,透過她安靜的容顏看到了臨終時刻的場景。


  顧蒔打發走了婢女,留下自己一人待在房裏。她呆坐在桌前,看著桌上攤開來的白綾,愣愣不語。


  隨後,流著淚,自言自語:“我顧蒔從嫁進皇宮的那一刻起,從來就不曾後悔過。我愛他,甚過自己。隻是這麽多時日,我竟無能,沒有得到他的心。也無能為他誕下孩子。如今,我又怎麽有臉去奢求他的寵愛和嗬護。我愛他,亦對不起他。”


  慢慢起身,將白綾從房梁上垂下,親手將結打好。雙手顫抖地握住白綾。


  “陛下,爹爹。顧蒔這就走了,放心,阿蒔不會寂寞的。阿蒔會和小皇子一起,好好地在天上看著你們,保佑著你們。”


  “名琛,陛下。阿蒔愛你,真的愛你。但求來世,日日與君好。”


  隻見一滴淚無聲落下,也隻聞“嘭——”的一聲,腳下的凳子踢倒在地。


  轉眼,便是黃粱一夢,寂靜無聲,唯有白綾晃蕩,日光明媚。


  名琛流著淚,無言地走出屋內。他站在門外台階之上,抬頭仰望著天空,一束明亮的光線落入眼中,刺得眼球生疼。茫然間竟瞧見天上雲朵化成顧蒔的模樣。


  一如初見,聘聘婷婷,似水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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