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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應如是(3)

  三日後,當予卿站在金鑾殿外當值時。陛下那爽朗的笑聲從裏麵飄了出來,像是在空穀中回蕩著,陣陣地落進他的心裏。他握住刀柄的手不住地緊了緊,想起了迎春院那晚的事情。


  那些在迎春院被陛下逮到的大臣們果然在第三日恭敬地奉上了數額不小的糧食。他們一個個戰戰兢兢地跪在大殿之上,低著頭雙手顫抖地向陛下呈上了自家倉庫中儲存的糧食。當陛下問他們是否需要立下字據時,都一臉驚恐地滿口拒絕了。


  也就是因為這樣,陛下這才將籌集的糧食交與戶部的官員,讓他們帶著糧食前往災區賑濟百姓。在做完這一項正事後,聖上這才踏實地鬆了一口氣,笑出聲來。予卿站在外邊看著那宮牆上漂浮著的白雲,還有那一碧如洗的天色。想到了心中壓抑了很久的誌向。


  眯著眼想到,或許很快就要來了。


  “予卿,可在?”陛下喚他。他收回心神,麵目表情地走了進去,跪下。


  “臣在!”


  陛下遲遲沒有說話,予卿疑惑地抬起頭對上他的雙眼。他看到聖上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一雙眸子晶瑩剔透。“陛下?”他疑惑地開口。這樣的陛下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陛下突然咳嗽了聲,變得嚴肅起來。他看著予卿的臉說道:“今日,你不用當值了。回家歇著吧。”予卿又驚又喜,連忙答謝:“多謝陛下。”在予卿走出金鑾殿的那一刻,他聽到陛下平靜的聲音,陛下說:“那晚,謝謝你。”


  予卿來到侍衛所,將自己身上的官服換下。當他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時嚇了一跳,他身上穿著的衣服乃是陛下那日賜予的。予卿懊惱地一邊罵自己怎麽不多帶件衣服,一邊去解頭上的官帽。


  有人突然推門進來,予卿嚇了一跳,轉身去看。原來是他代替值班的那個同行,他一身常服,神情疲憊,且肩上背著包裹。想來他也是今天剛剛回來的。


  “回來了?家中可好?”予卿取下官帽重新束發,看著他問。他一愣,似乎很意外地看到予卿在這裏。隨後又輕歎一口氣,低著頭說道:“嗯,已經下葬了。我剛剛服侍母親睡下,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趕過來了。”說著,他又指著左肩手臂上纏著的“孝”朝予卿點點頭。


  予卿看著他那深陷的眼睛和倦態的臉,皺了皺眉。說道:“你何不在家多待幾天,才剛剛處理完家事就急著回來。你這樣身子如何受得了,且不說你還不是身強體壯。”


  他突然笑了起來,朝著予卿走了過來,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洪亮的嗓音對予卿說道:“多謝關心,我已經沒事了。我本來就沒有向上麵告過假,多虧了你替了我一天,要不然我哪能回家呢。如今我要是在家多待幾天,你該如何?總不能一直替我到我回來為止吧?”


  “我……”予卿啞然,尷尬地站在一旁。他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隻是他當初求自己幫忙時,覺得替一天就替一天吧,反正也是閑來無事。現在聽他這樣說,若是他遲遲不回來自己又該怎麽辦呢?還真不知道。


  他走到桌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大口地喝了下去,一連喝了三大杯。這才滿足了,從喉嚨深處發出喟歎。“你換了衣服這是要去哪?今天不是你當值嗎?”他的目光落在予卿換下的官服上,問道。


  “我不用當值了,聖上放了我的假。我這下準備出宮回家去呢。”予卿說道,勒緊了腰帶。


  “那好!你趕緊出宮吧,時辰也不早了。這裏就交給我吧,你明天也不要來了,明天我替你值班。”


  “這……”予卿剛想拒絕,卻看到他一臉不高興的表情,悻悻地收住了嘴,笑道:“那就麻煩你了。”


  予卿在踏出房門的時候回過頭去看他,他正靠在桌邊用手支著腦袋想著些什麽。予卿看著他那悲傷的表情和微微泛紅的雙眼,輕歎一聲:“請節哀順變!”說著離開了那地方。


  翻身上馬,目光炯炯地看著前方的路。狠狠地揮了一鞭子。鞭子打在馬身上發出“呼哧”的聲響,馬兒猛地長嘯一聲,抬起前蹄飛快地跑了起來。


  不知怎的,此刻心裏很是著急,一心想要歸家。當他騎著馬飛快地跑向那宮門時,身後傳來下屬疾聲地呼問:“大人何處去?”


  “歸家!”他回頭大聲地回答。風聲呼嘯著穿過他的耳際,鬢發在風中飛揚。“駕——駕——”他夾緊馬身,用力地甩了甩韁繩。那馬兒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更加賣力地奔跑起來。不到半個時辰予卿已經來到了京城繁鬧的集市上。


  就在予卿一心想著早點回家,專注地駕著馬時。從人群中傳來一個高亢且熟悉的聲音。而發出這個聲音的那個男人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即使朋友,也是親人。


  那人此時正在一旁的人群中朝著予卿揮手呼喊。那小子如今也已經貴為人父了,身體健壯魁梧了許多,下顎長著細碎的須發。


  “予卿——這裏——”見他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那人衝出人群朝著他的方向奔跑起來。予卿見狀猛地夾緊馬身,拉住韁繩。“籲——”馬兒急急地停下,前蹄高高抬起。他的身子傾斜起來,差點被甩了出去。


  予卿下了馬,站在一旁拍著身上的塵土。那人大笑著走了過來,按住他的肩膀,說道:“你小子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還是那麽不愛理人。”予卿沒好氣地拉開他手,冷冷問:“有事嗎?”那人許是生氣了,語氣突然冷厲了起來,聲音提高了許多:“誒?我說你小子這是得了勢了不得啊?沒事就不能找你啊!”說著,突然抬起手肘朝予卿的腹部重重地頂過去。


  “呃——”予卿疼得蹲下身子,雙手守護住腹部,額上冒出冷汗。一雙眼惡狠狠地瞪著他。那人見予卿這般瞪著他,脾氣也上來了。“誒?我說你小子是沒打夠吧!”那人抄起手就要往予卿頭上揮來。


  “你敢!我可是你姐夫!”予卿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話一說出口他和那人都愣住了。“嗬……嗬嗬嗬……”那人的那隻粗壯的手突然調轉了方向,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予卿站起身來,沉默著不去看他,轉身就要上馬。卻被他拉了下來。“怎麽就要走了?不多陪陪我?”他不依不饒地拽住予卿的胳膊,予卿皺了皺眉對上他的眼睛,說道:“你要做什麽?我可沒空陪你玩?”


  “哎喲喂,升了官就是不一樣,架子也大了起來。可把我嚇得……”那人用陰陽怪氣的聲調說著,聽得予卿一陣頭皮發麻。“說吧,去哪?”予卿輕歎一口氣,敗下陣來。


  “好嘞,跟我走吧。”他走過來從予卿手裏奪過韁繩,一手牽著馬一手拽著我往前走去。在一家酒樓前停下,予卿看著那匾額上的大字。心中泛起了一絲悲涼。一些往事舊憶如同這冬日裏寒冷的風和冰涼的雪般凍傷著他的心,一點一點地吞噬著他身體裏僅有的溫存。


  予卿艱難地轉頭看向他,張開口用沙啞的聲音問:“你為什麽帶我來這?”那人看著那匾額上的大字,猛地吸了吸鼻子,朝予卿笑道:“許久沒有來了,怪想的。走吧,進去吧。”說完便拖著予卿走了進去,予卿的雙腳像是戴上了沉重的腳鐐,每走一步如同千斤重。


  “坐這吧。”他帶予卿來到靠著窗外的桌旁坐下,予卿木然地坐下,抬眼朝著前方看去。當年的記憶越發清晰起來。“這裏還是沒有變。”淡淡地說道,記憶裏的這座酒樓同當年的人開始在腦海裏浮現起來。


  “是啊……”他拿起桌上的酒到了滿滿一大碗猛地往嘴裏灌下去,“記得當年,我、你,還有我姐姐。我們三個人常在這裏飲酒題詩。”他站起身來朝著身後的牆壁走去。尋視了許久,視線落在一處,用手指著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文字,喜道:“看!我找到了!在這!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楊柳乍如絲……”


  他指著那首詩念了出來,那聲音如同這冬日裏的雷聲,轟隆轟隆作響,直擊得心口疼痛。予卿用手按住胸口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朝著他走去。走近時,又聽到他在念:“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心頭一顫,再也忍受不了。猛地抓起他的領口,舉起拳頭朝著他微微泛紅的臉揮過去。他疼得用手捂著臉弓起身子呻吟起來。


  “別念了……別念了……別念了……”像是被人控製了心魂,口中不停地念叨著這句話。予卿晃晃悠悠地朝著樓下走去,在一群人詫異的目光中出了酒樓。翻身上馬,消失在這個傷心之地。


  予卿站在家門口,看到急匆匆迎出來的母親,一陣恍惚。眨眼間仿佛看到那張逝去已久卻不能忘卻的麵容。她站在他的眼前,穿著粉色桃裙,頭纏長發帶,對他盈盈笑道:“夫君,妾這廂有禮了。”


  隻聽得“轟”的一聲,雙眼恍恍惚惚睜不開。身子朝著一方傾斜。“嘭——”他便沉沉睡去,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耳中回蕩著母親驚恐的尖叫聲。


  予卿來到京城的第十個年頭遇到了他的夫人,也就是我那位朋友的姐姐。當時的他還並沒有那麽厭惡詩詞歌賦,也沒有將房中堆放的書籍投入熊熊大火中將之焚毀。那時的他依然帶著山中的習性,每日讀書寫字。


  他常出府去京城中那家最有名的酒樓——回緣酒樓。聽說這酒樓因廣聚天下文人騷客、才子佳人聞名。而那“回緣”二字便是對所有聚集到這裏的人的一種回答。相遇此地,莫過於緣。


  予卿也就是在那裏遇到了她,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都說“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他與她便是萍水相逢。她乃是江南人士,父親是商旅,天南地北到處遊走經商。母親是書香世家的閨中女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也正是因著母親的文人氣質,她和她的弟弟才能對詩詞文章有著獨特的天賦。


  這樣兩地分離的家庭自然不能長久,她八歲那年母親因相思成疾而一病不起。他們姐弟二人開始過著侍奉湯藥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長,母親在臥病的第二年便撒手人寰了。


  而他們在母親下葬後的第三天便踏上了漫長的尋親路。好在上天眷顧他們,在尋親途中偶遇父親返鄉。也因著緣,他們在路上相遇。父親帶著他們回家祭奠了母親,而後又帶著他們來了京城,從此長住了下來。


  她和弟弟都好詩文,更喜吟詩作對。聽說這裏有座回緣樓因廣聚天下遷客騷人而聞名,且有一麵“詩牆”備受關注。而予卿就是在他們第一次來到這裏時遇到了他們。


  當時的予卿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飲酒,興致正濃時突發提詩的想法。他離開位置,走到那“詩牆”前,拿起筆往空白處提了一首小詩。當他寫好後,擱下筆,站在那裏細細品味時。耳邊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那聲音澄澈空靈,如同幽蘭空穀讓人為之一震。


  隻聽得她念道:“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春歸歸不得,兩槳鬆花隔。舊事逐寒潮,啼鵑恨未消。”這是他剛剛寫的詩,被她念著竟生出一絲情意。


  予卿驚訝地回頭與她四目相對,她朝他莞爾一笑,說道:“原來是你。”都說夫妻是前世修來的緣。此刻予卿卻覺得那賈寶玉見林黛玉的第一麵便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就如同他與她現在這般。


  隻單單一句“原來是你”便勝過千言萬語。她那純淨如水般的眸子裏映刻著的是他,而他的眼裏心裏也滿滿當當是她。古人常雲:“情不知所起,一樣而情深。”也就是如此吧。


  因著那回緣酒樓的一見,予卿與她便私定了終生。她常常帶著她的弟弟來這酒樓與予卿見麵,他們一同飲酒,吟詩,作對。興致起時,便在那牆上題詩一首。


  在予卿與她成親的前一天,她邀他在這酒樓相見。她笑著對他說:“我是逃出來的,聽說待嫁的女子是不能出門見夫君的,說是以後不好。可我偏不信,所以我跑來見你了。”當時聽她這般說時,也隻是淡淡一笑並不在意。隻是後來她離開他時,他才幡然醒悟:原來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她拉著他的手走到那麵牆前,拿起筆來題了一首詩。那詩寫道:“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予卿念道著這首詩許久,想要體會她的意思。可是我僅僅隻是察覺出她的喜悅和羞澀,卻沒有看透這詩的反麵意思。


  他們成親的那天,予卿一直在心裏重複著那句話:“執子之手,與之偕老。”這句話他在以後的日子裏重複著念叨了千萬遍,以至於他曾經一度以為她沒有離自己而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同萬千男女般他們拜堂成親,結為夫妻。當他慢慢地揭開那鮮豔的紅蓋頭時,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的極快,而他的手心也布滿了汗珠。


  她那略施粉黛,美麗的麵容出現在我眼前時。予卿覺得突然起了濃濃的白霧,而那白霧之前隱約矗立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他的妻子就站在那宮殿前,對自己笑著:“你來了。”那一刻,他覺得眼前身著嫁衣的女子不是這人間的女子,而是仙界的女子。予卿竟害怕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急切地開口:“你可會離開我?”


  她輕輕笑著,眉目間盡是柔情似水。她回握著他的手,堅定地說道:“一生一代一雙人。”她輕輕站起,雙手環住予卿的頸項。踮起腳,慢慢地湊近他的臉。鼻間呼吸相互糾纏著,悄然閉上眼,紅唇覆在他的唇上。


  那夜,他們纏綿至深。


  第二日,予卿早起推開門時。他的妻子正在院中俯身替花草澆水。她彎著腰身,青絲從肩頭垂落,貼著臉龐散開。她回頭一見他,便放下手中東西,站起身向他走來。


  她站在予卿的眼前,穿著粉色桃裙,頭纏長發帶,對他盈盈笑道:“夫君,妾這廂有禮了。”


  予卿與她恩愛相伴三年,所有情深意切都交與一人。隻是上天薄情竟生生奪去她的性命,讓他與她陰陽相隔。


  予卿的妻子死於病症。大夫說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病症,久病成疾。她在最後一刻死死拽著他的手,對他說:“妾死後,願君再續弦!”


  可是予卿至今還是沒有答應她最後的請求,他隻是獨身一人過著沒有她的日子。在夜深人靜時將自己鎖在臥房裏思念著她。


  真道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予卿是在第二日午後醒來的,他的母親坐在他的床邊守了他一天一夜。她見予卿醒來,緊緊抓著他的手,淚流不止。


  予卿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平靜地開口:“娘,我夢見善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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