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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應如是(1)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辛棄疾·《賀新郎》


  名琛自那日拉著輕楚從萱殿出來後便一直宿在蘭殿。生活起居、朝政大事都一一搬到了這裏,除了每日早朝必須要前往金鑾殿外,他再也沒有怎麽出過蘭殿。隻是一心一意地待在蘭殿陪著輕楚。


  輕楚見聖上久居蘭殿,不待見其他宮中妃子也著實嚇了一跳。她雖然心喜聖上日日夜夜想著她、與她待在一處。但聖上畢竟是皇帝,自己如此霸著他,會招來口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終於在她苦口婆心的勸慰下,名琛有了動搖。他讓總管公公將手邊批閱好的和尚未批閱的奏折搬回到上書房,而自己也在早朝後去了上書房,著手處理各項政務。


  名琛正坐在內殿裏閱覽著大臣們新呈上來的奏章,奏章的內容竟是些瑣碎事情讓他頓覺心煩氣躁。他扔開手上的奏章,抬眼看去。卻瞧見予卿身著官服、頭戴官帽恭敬地站在殿外執勤。心情悄悄轉好,開口招呼他:“愛卿……”


  予卿一愣,回過神來,似聽到有人在喚自己。轉頭,便看見聖上一臉笑意地看著自己。慢步地走上前,規拒地行禮:“臣在,陛下有何事吩咐?”名琛對他的拘謹很不滿意,皺了皺眉頭,悠悠問道:“愛卿啊……你入宮多久了?”


  被問之人身子一抖,低著頭回答:“臣入宮隨侍已五年之久了。”


  名琛不去看他,目光看向了殿外。那被嵌在門裏的一小片天色撩得他的心飄飄然。他用手支著腦袋,恍惚地開口:“這麽久了啊……”便沉默著。


  予卿見陛下已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裏,便不好打擾,安靜地退了出去站在殿外。他站直身子,眼中明明晃晃地閃著光芒。而他的心思隨著陛下的發問飛向了九天。他開始了自己漫長的回憶,回憶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


  他叫予卿。予,予之與奪也;卿,卿雲爛兮,糺縵縵兮。這是一個與命運相違背的名字,從擁有它開始便明了:自己無能也無力捍衛它,這至高無上的期望。


  予卿的阿姆告訴他,他的父親是一位很厲害的人。驍勇善戰,學識過人,是前朝備受皇帝寵信的大元帥。她說話的時候雙眼閃著異樣的光芒,蒼老的臉上露出傾慕的神情。她說著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抱住他的身子嗚咽地哭了起來,身子一顫一顫地抖動著。


  那時年紀尚小並不能明白阿姆為什麽哭,隻是愣愣地站著任憑她用瘦弱的軀體把自己包裹著,緊致的熱度一寸一寸地燙著自己的臉。


  阿姆是一位五十餘歲的老嫗,歲月將她身體打壓得鬆散和佝僂起來,她的腰身再也沒有直起來過。蒼白如銀絲的白發如同十二月飄忽的雪,從高遠的天際飄落下來,最後化成一片潔淨的白死在世間。


  阿姆不經常笑,喜歡一個人坐在農家院子裏發呆。一會兒拿著粗布衣衫縫縫補補,一會兒又歎息著抬起低下的頭看向遠處。看到那青山與層雲纏纏綿綿時雙眼便滾動著淚水。她愛哭,常常淚流滿麵。


  予卿與阿姆住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偷跑出那個很小很小的農舍越過一大片密集的竹林,跑到對麵的村莊去玩。那個地方是一片小村莊,也就十幾戶人家。家家戶戶都是以田地為生,春秋四季都躬耕於田壟。


  他去那裏的目的是因為有很多和他一般大的孩童,他可以和他們在一起玩。他們經常帶他到田間去抓蝦蟆,把那些小東西放進籠子裏。帶回家放在院子裏聽那些小東西沒日沒夜地叫著。


  後來,予卿不再去了。聽說,那些小東西活活地叫死在籠子裏了。


  予卿的那些玩伴都是土生土長的農家孩子,從小就與五穀緊緊的聯係著。他們一代一代地將自己奉獻在單薄的田地上,用汗水和血肉去耕耘一生。可是他們的命運似乎不那麽的好,每年的旱災和饑荒都會讓他們流離失所,生離死別。


  那個小村莊到底沒有存在多久,在予卿離開阿姆後沒多久,一群野蠻人騎著烈馬,牽著猛犬闖進了那裏。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聽說,那個村莊在存在了幾十年的歲月後沒了。家沒了,人自然也沒了。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阿姆因為予卿的貪玩和出走常常是擔心得害怕不已,一個直不起身來的老嫗為了尋找自己的孫子,一個人孤零零地撐著拐杖艱難的到處行走著。而他那時卻不以為然,依然隨心所欲地玩到暮色四合時才又穿過竹林回家去。


  一回到家,就看到立在門外的阿姆。她孤身地立在門前,燭光將她那如同枯枝幹柴般的軀體照得無比清晰。予卿甚至還不敢相信自己的阿姆已經老得快要從這個世間消失了。


  阿姆厲聲地責問著他的去向,他看著她那雙擔心的眼睛頓時心軟了下來,耷拉著腦袋說出了實話。阿姆突然舉起手中的拐杖朝著予卿的背脊狠狠打下去,他因為疼痛而大哭大叫起來。可她依然心狠地抄起拐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揮下去。


  她憤怒得一邊流淚一邊罵道:“玩物喪誌!該打!小小年紀就如此荒廢,將來如何能成大事!”予卿哭著不停地求饒,嘴裏喊著:“我錯了!阿姆,我再也不敢了!”可是,阿姆並沒有住手,她睜著那雙布滿滄桑的眼睛,咬著牙狠厲地打著他。


  予卿隻覺得自己的身體早已不是自己的了,整個腰背被打得麻木沒有知覺。雙腳僵硬地支撐著痛苦的身體,滿臉淚水,聲音沙啞。那件事情過後,他就對阿姆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怨恨,他不明白她怎麽能如此狠心地對自己的孫子下手,沒有絲毫的同情和憐愛。


  予卿對她不理不睬,不聞不問。甚至一度地跑出家門,夜不歸宿,三五天都在外麵遊蕩,流浪。不敢回家是一回事,恨她是一回事。後來,自己終於承受不住這樣淒慘地出走,在一天的下午他又按照自己腦中的記憶搜尋著回家的路。


  當他沿著那泥濘的道路冒著磅礴的大雨,穿過竹林站在家門口時。阿姆扔開拐杖,蹣跚地拖著弱不禁風的身子向我跑來。她一把把予卿摟緊懷裏,一隻手禁錮著他的身子,一隻手摸上他的後腦,緊緊地把他的頭就往胸口按。


  予卿聽到了阿姆那虛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的跳動像是一陣一陣的錘擊砸在心口,隱隱作痛。他第一次想要流淚。


  予卿的阿姆抱著他放聲大哭,聲嘶力竭地叫著:“將軍啊——夫人——”她在喚著他的生身父母,可自己從來就不曾見過他們,從來沒有。


  自那次以後予卿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阿姆,他乖巧地待在那一方天地與她在一起。她教他讀書,教他寫字,教他為人之道,教他如何像父親那樣做一個了不起的人。


  她告訴予卿,要對得起自己的名。


  予卿記得那個冬天,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雪紛紛揚揚地從天際飄落下來,落滿了整座山頭,染白了那片綠竹林,也灑在了這座農舍的前院和屋頂上。那冰冷的雪將阿姆的菜園子覆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籬欄上的冰棱散發著冷光,雪水順著冰尖一滴一滴地落下,落進雪地裏與之成為一體。


  阿姆奄奄一息地躺在破敗的床上,單薄的被褥擋不住冬日裏的惡寒。刺骨的寒冷侵襲著她虛弱的身子,痛苦折磨得她從喉嚨深處發出支離破碎的呻吟聲。她緊閉著雙眼,眉頭緊皺。眉間如同深壑般的皺紋讓我觸目驚心。


  在那一刻,予卿真的覺得阿姆太過蒼老了。她緩緩睜開雙眼,伸出枯竭的手來抓住他的手。那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摩挲著自己柔軟的皮膚,生出了絲絲疼痛。他看著阿姆艱難地張開嘴,喉嚨處輕輕滾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嗚咽聲。


  她突然用力地抓住予卿的手,身子一陣痙攣。雙眼陡然睜大,眼珠突突地向前冒像要掉出來似的。又猛然地提了一口氣上來憋得臉色通紅,予卿隻記得最後的阿姆用盡全力地開口,隻和他說了一句話:“阿……卿……你一……定……要對得起……你的名……”


  阿姆死的時候,屋外風聲呼嘯著刮過,強勁的風力卷走了屋頂上堆積的層層白雪。我將房門推開,撲麵而來的寒冷衝進了屋裏。抬眼看去,一兩個人正往自己的方向走來。一個男人走到予卿的眼前蹲下,用手輕輕摸著他的頭。溫聲細語地對他說:“予卿,跟我走吧。”


  就這樣,予卿離開了這個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帶著他關於這八年的記憶和阿姆的話離開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從此,再無綠竹林,再無他的阿姆。


  予卿跟著那個男人來到了京城,而那個男人也就因此成為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也是一位美麗賢淑的女子。她在見到予卿時輕輕地對他微笑,蹲下身子將他抱在懷裏,在他的臉上一下接一下地親吻著。


  她說:“阿卿,這裏就是你的家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就這樣,予卿順理成章地成了這座府邸的小少爺,開始過著從來沒有過但本應該擁有的富裕生活。


  在予卿十四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告訴自己,他是前朝大將軍的麾下,因在與現在的王朝抗爭時遭到重創,差點受俘。也就是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大將軍大元帥,也就是予卿的生身父親突然單槍匹馬地衝殺過來,這才救起了深陷危機的部下。他看著父親那欽佩和感激的表情,腦子裏驟然浮現了自己所幻想出來的生身父親的模樣。


  “大將軍他——他很厲害也很好。”予卿現在的父親堅定地對他說。


  在阿姆和父親的告知下,予卿終於有了一個故事的輪廓。關於前朝,他的那位將軍父親。


  父親被前朝皇帝拜為上卿,居左相。同時亦是整個軍部的支撐。他是大將軍,統率著整個朝廷的軍隊。他的榮耀無人能及,他的威望震懾四海。


  可是,功過蓋主終會招來殺身之禍。父親被朝中某些大臣官員記恨著,他們聯名上書狠狠地向聖上告了父親的狀。他們無中生有地列舉了父親十八條滔天大罪來告知聖上,希望聖上早日拿定主意治父親的罪。


  聖上被猜忌和謠言迷了心,他聽信了那封奏折裏寫的所有東西。氣憤地派人將父親叫進了宮中,將他扣在了皇宮中不讓他歸家。陛下要治父親的罪,要殺了他。而父親卻從容自若地對陛下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求陛下讓臣死在戰場上。”


  幾月後,發生了國難。有一個剛剛興起的國家結集了舉國上下的兵力向國都發起了猛烈攻勢。父親請求帶兵出戰,為君分憂。也就是在這次戰役中父親為了救他的麾下而遭遇到敵襲,身重萬箭而亡。而當今的王朝順勢地取代了前朝。


  母親在得知父親戰死的消息後,口吐鮮血,從此一病不起,竟死在了春日裏。而為了躲避當年的追捕,也為了保全這僅存的血脈,予卿的阿姆也就是母親的嬤嬤帶著還未滿月的予卿連夜逃亡。最終在一處歸山林處歸隱定居了下來。


  而父親的麾下,也就是予卿現在的父親為了等待複國報仇的機會,帶著家人隱姓埋名蟄伏在京城,窺伺著局勢。


  予卿一直覺得世間多事無關自己,自己隻是那山中農舍的一隻鳥,南寒北來,北冷南往。隻是沒有想到原來自己身上也背負著一段擺不脫的命運。


  予卿二字,到底是自己的桎梏。


  予卿從八歲起就在皇城腳下生活著,活得自在瀟灑。沒有煩惱也沒有憂慮。他甚至就這樣以為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僅僅靠著父親在朝廷做官而沾染的一點名氣和家境而被人熟知和敬畏。


  離開阿姆後,予卿開始變得討厭讀書寫字起來,詩詞歌賦通通在他眼裏變成了不堪入目的東西。他隻要一接觸它們就會變得異常的狂躁和憤怒,最後的結果往往是用一把火將它們通通焚毀。


  予卿的父親和母親為此常常勸誡他,說:“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怎能不讀書?”而他總是沒好氣的反駁道:“兒有誌不在於仕,誌在武。”父親也隻是無奈的歎氣著,神情憂傷地看著他:“將軍他誌在武,卻也好學。你卻和他不像。”


  “爹爹,兒非他,怎可相提並論?”予卿看著父親的眼睛,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他。他並不想成為他那位將軍父親的後繼人,也不想去替那所謂的前朝複國。


  “小兒竟如此誌短!吾不明也。”父親氣急。


  “爹爹若是後悔了,把我送回去吧。”予卿站在門口淡淡地開口,堅定地看著他。


  “我雖然是你們口中將軍的兒子,但我從來就不曾見過他。自然也不知道他於我而言意義何在。我是您帶大的,把您視為生父。可是我沒想到您與我的阿姆一樣,心裏隻有光複前朝,替那所謂的將軍報仇。可是,您有沒有想過,複國談何容易,又如何複國。您如今身在當朝朝廷受恩於當今聖上,你若是複國豈不是不忠不義?”


  父親震驚地看著他,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予卿站在那裏,將這麽多年深藏心中已久的想法一口氣地終於說了出來,他說:“我,予卿,從未想過前朝。我要做一個忠義之人,若有機會,當願為聖上效犬馬之力,而不是做反子!”


  予卿到底還是辜負了阿姆的期望,背棄了他的名。但,終不悔過。


  父親到底沒有將予卿送回那山中去,他也隻是低下頭沉思而立了許久,最終長歎一聲:“我活了這麽久竟然還沒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明事理。你說的對,如今我受惠於當朝,怎麽可做背信棄義之事。是我心胸狹窄,被仇恨蒙了心。”


  他走過來,用手重重按住予卿的肩頭,笑道:“不愧是我的兒子!今日,是父親受教了!”父親放棄了複國的念頭,一心一意地為當朝效力。他把國仇深埋在心中,永久封存在一片隱秘處,不再提起。


  而予卿則被他舉薦給他的好友,也就是一同在朝為官的顧貞,顧大將軍。父親拜托他將予卿收在他的軍營裏,讓他好好曆練。顧貞一看到予卿就大笑著用厚重的手拍打著他的背部。那樣的勁道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在體內翻滾。


  他對予卿的父親說:“阿弟,你有一個好兒子!將來定是能成大事者!”予卿跟著顧貞去了他的軍營,每天練習武藝和刀槍,騎射之術。予卿學的很快也很有成效。僅僅月餘時間就可以與顧貞切磋比試,不相上下。


  顧貞很是欣慰,他向聖上舉薦予卿。而予卿也就順勢做了陛下的禦前侍衛,隨侍跟前。他沒有為此謝過顧貞,因為這不是他想要的。予卿不想在朝廷裏混事,那樣太過委屈於他。


  予卿想要領兵打仗,像他的生父那樣,像顧貞那樣。若有來犯者,雖遠必誅。予卿一直在等,在等著這樣一個機會。一個對得起“予卿”二字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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