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主公,莫忘歸(一)
陳白起與孟嚐君被拘禁的地方顯然不同,他們帶進宮的侍衛被當場斬殺了,而她則被單獨關押到一棟樓中,四處黛色魏然,兵衛成林。
如此一看,她這“待遇”倒是頗佳,她本以為她會被送到什麽髒亂馬廄或者黑牢裏鎖著,不見天日。
她將“小蜘”與“小蚊”留在了孟嚐君身邊,可隨意應變,倒也不怕他會發生什麽意外。
庭院外看守嚴峻,而庭院內卻疏枝斜影,花團錦簇,遠處一池幽靜池水氤氳起一層薄霧,她身旁一棵十年銀杏樹飄落著綠葉,正靜思放空,忽聞一陣脆聲短笛之音。
笛音悠揚,優美的韻律在耳邊蔓延開來,尤其在這靜謐昏暗時分,一切皆無明亮,唯它煙波寧繞,猶如溪水敲鈴,洗塵淨欲,婉轉縹緲,入耳不由人心一靜。
陳白起並不打擾,也沒回頭張望,她隻闔目將此曲盡收於耳,慢慢品味意會盡後,方轉過身去。
此時,她身後之人將玉笛離唇,緩緩抬目望來。
孤瘦而精致的麵容,一雙琉璃珠般冰澈的眸子,介於少年與青年的模糊界限,杏葉拂過他繁美的章紋衣襟,清美身影於薄霧中,如玉樹瓊枝。
陳白起抿唇一笑,目光似遇熟人一般溫切:“薑宣,許久不見,你倒是長大了。”
可不是嗎?青驄金鞭少年的一身孤傲與青澀已一去不複返了。
薑宣聽了她的話依舊麵無表情,那兩丸如浸泡於水中的玉珠子冷冷地盯著她。
陳白起又輕笑一聲,道:“我先前倒是奇怪,別的侍衛都被幹淨利落地斬殺了,卻留下我一人被送至這華美樓棟內,不束不縛,看到你……我卻一下知道了。”
終於,薑宣出聲了:“陳煥仙,你如今講這番話是想與我講舊情嗎?”
薑宣聲音冷冽,如泉水覆雪,冰淩淩地劃過人的耳膜。
陳白起沉默了一下,她目光移轉至他手上,道:“還不知你會吹笛?”
薑宣邁步走近,他麵目依舊冷寂,少年老成,他將手中鬆握的玉笛瞥了一眼,沉頓一下,便手腕一抬,隨手便其擲進了池水中。
“撲通”一聲,玉笛便沒沉入了池水當中,瞬息便難覓其蹤影。
“先前無聊,便想著學一藝以會好友,想來卻是我自作多情,如今便是不需要了。”他嗤之一聲。
陳白起對他的動作跟話語頗感無語。
她心道,倘若真不需要你又何須特意講出來,專程跑至她麵前一絲不苟地演奏完一曲,又將之拋棄,這般前後矛盾作態擺明了不就是在鬧脾氣?
陳白起欲言又止道:“薑宣……”
“薑宣乃本公的名,豈是爾等白衣能喚的?”薑宣淡漠喝止。
陳白起眉心一跳,立即從善如流地改口,她拱手道:“是煥仙逾越了,請公子宣恕罪。”
薑宣聽完,不覺痛快便反胸悶,他顰起眉頭,下頜收緊。
“你知我為何見你?”
陳白起心中大抵能猜出,但麵上卻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疑惑,省得他真的惱羞成怒下不了台。
薑宣見此冷嘲一聲:“你也有不知之事?陳煥仙,跟了孟嚐君這廝,你的聰明才智都倒退了。”
陳白起無奈一笑,也不與他口頭爭辨。
而她這種縱容而寬和的態度卻未能令薑宣心情好上一分,他反而覺得有一種更深的悲涼從心而湧上,快要漫過他的麵目,令他感到痛苦窒息。
他逼視著她的雙眼,步步靠近,似一團自焚的火。
“陳煥仙,你之前選擇那孟嚐君不過是因為知我薑宣勢微,幫不得你亦護不得你,你棄我而去,背地裏與那孟嚐君沆瀣一氣,我雖無法諒解卻也理解,如今我已為公子宣,掌京畿大權,齊國之內除了阿父,誰可攀比其肩?你曾言我年少輕狂,不識人間險惡,卻不知我早已嚐便了世間各種苦難。”
“出生不久,便遭遇了生母離難,年少時無母族庇佑,於宮中便是舉步難艱,最終生父別離,有親人似無親人,孤苦伶仃地被寄養在下臣家中,爾後方知阿父的一番疼愛之意,卻又被連夜送至樾麓書院,那時我心情之複雜難受無話言喻。”
“便在我最彷徨最孤單之際,你出現了,我至小因環境之故便無親近之人,我待你便是我能拿出的全部真誠,我親師生近知己,但最終卻被恩師遣返故裏,被知己背叛嫌棄,你道我薑宣,難道生來便是泥塑木偶之人,不會心痛,不會感到難過嗎?!”
他長長一段連番痛訴,講得力竭氣喘,眼眶泛紅。
陳白起隻覺耳膜震動,像風起竹濤,被他的聲浪灌注了全部頭腦,她張了張嘴。
“我……”
“我隻問你一遍,最後一遍!”他抓緊她的肩頭,黑夜中那一雙墨色的眸子像極了浸入瀝青沼澤的羚羊,聲嘶力竭,淚目求救:“陳煥仙,你可願意留在我的身邊?”
陳白起愀然地靜靜看著他。
她知道,這真的是薑宣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薑宣,方才你所奏的那首曲子叫什麽?”陳白起忽然出聲問道。
薑宣深吸一口氣,他放開了她,撇地眼,掖袖狠拭掉眼角被逼出的濕潤,啞聲道:“莫忘歸。”
陳白起稍一回憶,便記起這首曲子的來曆了。
她緩緩道來:“這首曲子好似講的是遠在夏商時一位將軍為國而出征在外數年,其妻日日等待,卻因不知其境況便托人書帛一封,經過百般周折,千裏迢迢,方將這封家書送至前線,而當家書好不容易被送到軍營之時,那將軍其實已百戰將死,他被抬入營中醫治時,已剩奄奄一息,得知家書時,他便讓旁人替他將信帛拆開,然後費力看上一眼,隻見上麵隻寫了扭扭曲曲的三個大字——莫、忘、歸。”
“將軍當場便淚流滿麵,但隨即卻又淚中帶笑,他看著家書,留下一句吾魂定歸國矣後,便闔然長逝。後來宮廷一樂師感懷其情,便將此事譜成曲流傳下來,並為其取名為——莫忘歸。”
薑宣冷眼聽她講完,咬牙道:“我與你講的是正事!”
陳白起看向他,道:“我與你講的亦是正事啊。”
她嚐試著牽過他的手,見他沒有抗拒,便拉著他走到池水旁:“你可知人總是為了自己的信仰而活?這曲中的妻子是為了丈夫而活,她怕他忘了她,便家書一封提醒丈夫莫亡歸,而丈夫則為是了國家而活,即便是死了,亦要魂歸故土。隻是這其中有人幸運有人則是遺憾,有人苦苦等候終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有的人為國而戰亡但有人卻為國而取勝,最終榮歸國土。但無論是誰,在沒親眼見到自己所期待的結果之時,都是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堅持著。”
薑宣的手本是溫熱,但卻在她掌中一寸一寸地冰涼。
“你是說,你亦要如此執迷不悟,不到最後一刻便不會放棄?”薑宣側目,惡狠狠地瞪著她。
陳白起沒有正麵回答,她道:“你知道那樂師為何最初譜的是一曲淒婉的兒女之情,但最終流傳於世的莫歸亡卻變成了宮廷激將曲嗎?”
薑宣轉開眼,負氣地盯著池水。
“因為在亂世,在連基本生存都變成一種艱難之事的時期,比起兒女之間的這種小情小愛,人與國家之間的大愛卻更為令人蕩氣回腸,產生共鳴,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白骨掩蓬蒿,他們如此這般堅持究竟是為了什麽?”
薑宣聽到她最後一句反問,如同觸電一般渾身一震。
“其實早在我踏出那一步之時,我便不再是一個人了啊,薑宣……”陳白起垂眸:“我已經辜負不起那些站在我前麵的人與護著我身後之人了。”
薑宣猛地掙開她的手,並一怒之下將她推入了池水之中。
所幸池水不深,方及陳白起的腰際,她雖一身濕透狼狽,卻撐岸緩緩站了起來。
“陳煥仙!我薑宣真是瞎了眼才認你是我唯一的好友!好,你講得好,簡直太好了!你問心無愧,你誰都不敢辜負,便隻好犧牲我一人來成全你的忠貞,你的信仰!”
他憤然轉身,便疾步離去。
而陳白起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少年走得急切,從步履與背影皆能看出他的悲憤與哀恨之情。
她並沒有從池中起來,而是彎下腰在池底摸索了起來,許久,方從淤泥底中摸出一支玉笛。
她垂睫盯著這支玉笛許久,借著稀薄的月光,指尖輕輕摩挲著玉麵上雕刻的“仙”字。
“每個人的境遇如果都能夠自行選擇,我想我本願是保全你,而非犧牲你的……”
——
薑宣一路疾奔至寢殿,便斥退了所有侍衛,大醉了一場,薑斐收到消息急忙趕過來時,便被已經醉得神智不清的薑宣抱著腰哭訴。
“哥,為什麽我不是她的不辜負,而是她的犧牲,她何以如此狠心待我?!”
薑斐聽了薑宣的話,本不解其意,後來遣心腹一打聽方知前後緣由,不由得心中一酸,同時亦明白那個叫“陳煥仙”的同窗再次傷了他。
“那阿兄便殺了她!”薑斐一向斯文儒雅的麵上露出冷意。
“不要——”薑宣卻急聲阻道:“不要殺她……為何要殺她?隻要、隻要殺了孟嚐君,殺了那該死的田文,她便會知道,我方才是她最正確的選擇……”
薑斐低頭,怒其不急道:“你對她還是如此執迷不悟?”
薑宣忽然怔愣了一下,他似囈語般道:“我方才也對她講過這句話……我講她為何要執迷不悟?卻原來我與她是一般的,她越不放手,我便亦不會放手,我與她竟是如此相似,不親眼看到結局便是死亦不會瞑目的啊……”
薑斐見他斷斷續續講完一番醉話,便閉上了眼睛,他長歎了一聲。
“宣弟,你放心,你想要陳煥仙,想要孟嚐君的命,阿兄定會傾盡全力,替你達成心願的!”
——
吱吱吱——窗外風聲不停,傳來樹葉跟房簷的摩擦之音。
陳白起於睡夢之中驀地睜開了眼睛。
她側過眼,透過窗欞縫隙射進的月光,看到了她枕邊的“小蜘”。
“你怎麽回來了?”
她起身,取過一旁的外衣罩在肩頭,心覺有異,便開啟了與“小蚊”的視野共享。
嗡嗡嗡嗡……小蚊就像一個移動的攝像儀轉動著影像。
她見孟嚐君深夜獨自一人出了門,門外無人把守,而他所在的這個地方就像一座無人凋零的廢墟一般,灰敗破舊,腐蝕的綠藤爬滿了荒涼的牆體,頹垣廢井。
看這情況著實不對,孟嚐君到底要去哪裏?
陳白起迅速穿好衣物,隨手將“小蜘”放在肩頭,一揮手,便化成了一團模糊不清的黑霧匿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