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主公,紅顏白骨(一)
“你知道那副棺裏躺著誰嗎?”
後卿的目光正凝注著的便是楚滄月那一副寸步不離守護著的黑棺。
他的語氣便像陳白起的“邪巫之力”幻化出的幽渺黑霧,莫名有幾分詭譎,似譏諷又像嘲弄,但偏用一股子慢腔軟調說出,一下便化了尖銳,反倒如同佛口蛇心念出虔誠的經文一樣。
陳白起倒還算有幾分了解後卿,自然聽出他提到那副黑棺時不自覺泄露的異樣。
像是被人蠱惑一樣,她控製不住自己的視線,隨著他的話而看向那副瘦長篆瑞的黑棺。
它靜靜地待在那裏,無聲而沉寂,幽幽不知何處浸透而來的光斜斜地照在冰涼的棺木上,淒厲的風伴隨著遠處傳來的脆鈴聲,像在吟唱著一曲安魂曲,為那裏麵沉眠的逝者悲哀。
忽地,心髒像被不知哪裏伸出的手緊攥了一下,呼吸停窒一瞬,卻又很快被放過了。
她不知為何總對那副黑棺感到悸動,明明不識裏麵躺著何人卻偏又看不得,於是她疲倦地又收回了視線,垂下密匝的眼簾,倒顯得有幾分與世隔絕的冷漠。
“是誰與我何幹。”
後卿聽出她的冷淡,便沒什麽情緒地輕笑了一聲,便又移向百裏沛南:“那沛南山長也不想知道嗎?要知道你們一族人被逼至如今這般境地,便是為了這具……不知何人的骸骨。”
沒錯,便是一副骸骨了,早死不知幾年的屍體,血肉腐爛消散,難道還能保存完善不成。
百裏沛南表現得比陳白起更無動於衷:“生死不過正常,生死乃自然法則使然,人固有一死,強硬地扭轉命運,最終所得不過一場空。”
而後卿聽了他的話,無機質地笑著,目光用著一種變了味的複雜盯著黑棺,他慢慢地道:“……百裏沛南不愧是被世人稱譽有生之年終會成聖的大家,隻希望你在未來的哪一日失去了重要的人之後,也會有這樣好的心態。”
失去了重要的人嗎?
百裏沛南斂了斂濪長的眉,抬眼看了“陳煥仙”一眼,又想到莫荊與族人,麵上波瀾不驚,不露一絲波動,隻是那一層如堅冰一樣般的內心,像被針戳破了什麽,卻莫名不想與他再爭辨了。
這邊,婆娑氣力不繼,唇白臉青虛得緊,但他偏不服輸,手指尖飛躍的金鈴搖得更歡。
姒薑一直從容而暇然地步步緊迫著他,他手骨軟綿一掌掃去,急風驟起,婆娑偏頭一躲,但卻不料他掌下綿藏著手裏劍,那尖銳利器寒光一劃割破他的頸間的皮膚。
他恨恨一咬牙,一轉過頭,便見姒薑又是欺近一肘撞來,那肘彎處也是夾著一片刀刃。
婆娑暗啐自已倒黴,偏上遇上個懂得閉五識的人,光憑手腳功夫他跟他差距不可謂不大,而這姒薑身上每個地方都藏著利器,像一個毒物一樣隔哪兒蟄哪兒,跟他這樣麵對麵打鬥贏麵根本不大。
這一點,婆娑知道,而姒薑自然也知道。
不過,婆娑躍飛而攀過姒薑的頭頂時,卻笑了。
明媚而妖氣四溢。
姒薑微沉眸,不解又心生警惕,他一個下彎翻身,手上那一勢卻不為他這一笑停下。
婆娑還沒落地,浮塵而衣飛發舞,他避無可避,便徑自張開了雙臂,那模樣倒像是放棄了全部抵抗,一動不動。
姒薑陰下眼,掌心一轉,便是一柄柳葉刃從腕間射出,直直地刺入婆娑的額心位置。
然而卻不料,當他的刀刃尖處在離婆娑半寸的位置,他卻整個人動彈不了了。
他一抬頭,微訝地睜開眼。
婆娑盯著他的眼睛,柔美的唇含笑如蜜:“耍手段,你還差那麽一點。”
隻見他指尖一勾,叮玲玲又響起一片鈴聲,卻見姒薑身上不知何時已裹纏在了金鈴,那些金鈴像擁有倒鉤一樣,刺進姒薑周身,將姒薑的身子牢牢地釘在原處。
“你閉上五識,的確聽不見這攝魂的鈴聲,然而自也聽不見我將金鈴嵌入你的身上,將你製成一具任我控製的傀儡。”
姒薑也笑了:“是嗎?雖然對你好像大意了一些,但也不見得我一定會輸。”
婆娑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順著姒薑的視線移向他下方另一隻手上。
卻原來在他衣袖下,半掩半露著一隻小巧的弓弩,弓弩已上鏜的短箭正對準婆娑的心髒處,他中指以一個奇怪的角度彎曲著,似鬆似緊扣著一個環,那個環有何作用他們兩人都暗明於心,但凡姒薑稍稍用上一分力,箭便會急促射出。
婆娑越看臉色越差,兩人便堪堪以這樣的姿勢僵峙著。
誰也不動,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小人!”婆娑皮笑肉不笑。
“彼此彼此。”姒薑亦反唇相譏。
他們這邊也算是應了後卿那一句“婆娑不會輸”的結果,雖然也沒贏,隻是將陳白起的幫手給牽製住了。
“雖然你們都對那副黑棺不感興趣,但那裏卻躺著一個對楚滄月而言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的人,想要逃脫眼下這個險局,何不妨利用那副棺。”後卿望向莫荊與楚滄月戰鬥的方向,看到莫荊已逐漸呈弱勢之時,啟唇輕道:“它雖然是死物,但對於某些人而言,卻比更多的活物更加有價值。”
陳白起一聽,表情有幾分怔忡。
她再次看向那副黑棺……喉中莫名一啞:“不……”
“不可動那黑棺!”
姒薑離得不遠,再加上與婆娑兩人靜止著相互牽製,靜下心來自然將他們的對話收盡耳中,聽到後卿唆使陳白起奪黑棺時,姒薑第一反應便是阻止。
那黑棺裏……那黑棺裏躺著的人……
姒薑額心突突,眸陰冽地眯起,再次氣衝於胸,喝出一聲道:“不可動那黑棺!”
而那頭莫荊被滲入楚滄月的重重劍網,但見劍影龍光漫天徹地而至,封不住也架不著,那勁氣令劍身遲滯,如同在水中揮劍,壓力奇大。
不得不說,莫荊對楚滄月對劍意的領悟感到駭然,他雖也自少被家中稱為天才劍客,但卻不想比他年輕的楚滄月也不遑多讓,如今加上有龍蟠劍的加持,他更如龍入雨,如虎入山。
他目的是護著百裏沛南與“陳煥仙”,一頭牽兩處,心下兩念自難專心一致,正危急間,“啪”的一聲響,罡風呼呼,楚滄月一劍揉身切人,一掌拍出。
莫荊亦掌一翻,當真是硬碰硬拚上了,真力倏吐,用上了十成勁,這時,他猛地聽到了一聲急喝“不可動那黑棺時”,一分神,真氣破了一個口,被楚滄月的真氣輾壓至全身,隻覺喉中一腥,身形不穩,疾步而暴退。
楚滄月清瀲雪眸平淡,隻當他已是窮寇,卻不料他長劍一敲地,突然身形一扭,掌雙斜引,便襲去那被楚滄月擱置於戰局較遠位置的黑棺。
當場,楚滄月渾身氣沉似海嘯暴烈,麵似惡鬼氣喝一聲:“爾敢!”
莫荊本就被他壓製得痛苦,一時憤怒失智,便冷笑一聲一劍揮去,用足了十分勁力。
雖此舉有失德性,但卻是他楚滄月逼人太甚,他有何不敢!
那強力的風氣與凜冽紛亂的劍光挾裹著黑霧,整個掀起了黑棺,黑棺止不住力道,在地麵上撞翻。
這時,楚滄月完全忘了莫荊,他縱身一躍,他的左手不假思索地疾探而下,“噗”一聲響,手指猛抓住一角,指如中金石,深深地刺入棺木之中,手掌疼痛倏忽如裂,鮮血淋漓而下。
由於棺木厚沉如石,他哪怕使勁全部力量,也被拖行了數米方堪堪將棺木停下。
黑棺一停,他便巡目查看黑棺有無任何損傷,棺麵外表雖有破損,但到底還算健全。
他方將那顆顫抖欲裂的心放下。
卡喀!卡答!
忽地,棺木傳出一陣怪異的響聲,像被沉重壓輾而過的木地板發出腐朽欲裂的聲音,楚滄月猛地一震,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全身麻木,做不出任何反應,隻聞下一秒,那完整的棺木“轟”地一聲整個炸裂,破碎成木渣木塊掉落了一地。
姒薑在扭頭看到這一幕時,目眥欲裂,眼眶紅得像泣血一般。
“不……”
她的棺木!
所有人一下都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停止了全部動作,都呆愣地看著那副散架破碎的黑棺。
後卿也沒有想到黑棺會一下便炸開,他狠狠地一下攥緊了拳頭,目光恍恍惚惚,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
黑棺毀了,自然那躺在裏麵的骸骨便也摔掉地一片廢渣木榍當中,暴露在空氣之中。
與其它人關注著黑棺不同,陳白起一直在看著楚滄月。
她看到在黑棺被人毀壞時,他的緊張、急迫與恐懼,他在救下黑棺時,便他如同自身獲救一般地安心與幸慶,當黑棺出乎意料地炸破後,他就像傾注的所有希望也一下被撕破,他也如一張白紙一樣被一同撕破,整個蒼白空洞得令人心酸。
陳白起雖麵無表情,但唯有一直半扶抱著她的百裏沛南才知道她渾身究竟有多僵硬緊繃。
那具屍體是誰,是誰能讓他變成這副模樣?
陳白起雖然一直刻意避免自己去考慮這個問題,但現在答案都自已暴露在她的麵前了,她還能夠做到視而不見嗎?
她緩滯地將視線移向那具穿著一身華美衣裳、扭曲摔落在地麵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