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主公,一個徹底改變的人
漕城的城南門口,三方人馬像三條經緯分明的縱橫線,暗明難辨,四周鴉雀無聲,而傾撒落地麵流淌著如黑水一般的陰影,仿佛與這鳧烏寒驚的空氣一並都凝固住了。
直到……萬簇金箭似的霞光,從雲層中逐漸迸射了出來,它們一點一點地侵吞掉地底滲出的“黑水”,城門之下,於朦朧震霧中那群巍巍峻挺、卻森嚴磅礴的黑甲騎兵像是一下吸飽了霞光,隻見馬渡寒磧,朝陽照霜堡,一切不再隻是黑與白,而在眨眼間便都有了鮮色。
那神秘而攥人心驚的陰影被陽暉盡數掃去,像揭開了一層麵紗,露出了這支軍隊的真實麵貌。
振武威荒服,揚文肅遠墟,騎兵蕭蕭而立,承載著黎明的光輝,卻又衝擊著黑暗,光照下,隻見漆光金甲覆身如天兵曜神武,萬丈摩天已尋常,風揚旌旆遠,雨洗甲兵初,免胄三方外,銜刀萬裏餘。
與完全被震嚇住了的北外巷子敗兵不同,馮諼渾身一顫,忙勒住踢慌旋轉的座騎,瞳仁一緊一縮,急令眾軍後撤。
若言這支黑騎軍有著一種一眼便氣勢剛硬,氣吞山河之猛,那麽,他們的那名領頭者便更是以驕橫的氣勢碾壓眾人。
他一人,一馬,一劍,便是一方天地。
其它人都被這突出其來的境況扼住了咽喉,短暫失去了反應,而被後卿挾持在暗處“觀賞”這一切的陳白起在看到他時卻如遭雷殛。
光影流轉於她漆黑的眸,一半暗,一半亮,像泛起波瀾的黑海忽然一下靜止住了。
隻因,那兵,那人,雖然此刻看來恍然隔世,但曾經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卻沒有那麽容易被磨滅掉。
風聲起,而他揮臂止住騎兵,獨自騎馬朝前。
踢踏,踢踏,清脆的馬蹄聲叩響地清晨的石板路上,顯得異常刺耳,早上的朔雲遇驕風虜走,遺落一片金光,慢慢地渡上他一身陡峭料寒,亦渡上他手中輕轉把玩著的一串紫檀蜜蠟佛珠。
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進行分隔,金黃與黛青都純淨得毫無斑駁,他緩緩睜開纖長若翎之睫毛,光渡於麵,輪廓分明,玉鑄麵容,眉心一道泣血誅紅,便如從天而降的披甲天神一般。
時光好像特別優待他,同樣在風餐露宿,他沒肌瘦麵黃,同樣在征戰廝殺,他沒狼狽汙瘠,同樣在嚴寒酷暑,他依舊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得天獨厚。
隻是,麵貌長駐,但人卻變了,一雙瀲瀲仁幽之眸,像冰封的雪川一般,隻雨萬裏苦寒,他身上的血氣與幽寒太重,太濃,他身上的每一筆勾勒,每一抹痕跡,似乎都承載著百年的荒寂與清冷。
——
後卿將昏迷後的陳白起帶到了一個離南門口不遠卻十分隱匿的廢棄碉樓上,從這個位置窗口看去,正好能將南門位置的環境監視得一清二楚。
此時,陳白起雖然已經醒來,但全身依舊無法蓄力,她整個人軟綿綿地靠在後卿的胸前,他支撐著她站立著,與他一塊兒看著南城門的情勢發展,他們身後婆娑與婭則靠牆而立。
“楚……”
楚滄月……
陳白起穿過那薄透塵飛的光線,看著南城門口那醒目而震撼的身影,感覺因睜得太過久忘了眨眼的的眼角泛起了酸漲感,估計是已經紅了。
她猜想過許多人,卻沒有想過,全是這個人親自前來。
這一麵,還真是打得她猝不及防。
係統:檢測到你周圍有能夠引發麒麟血脈蘇醒的上品主公人選,麒麟血脈上升3%、4%、6%……25%。
係統:“宿主軀體、靈魂掃描。”
係統:“掃描完成,身軀強化15%已達成,麒麟眼已可開啟。”
係統:“掃描完成,身軀強化25%已達成,麒麟臂已可開啟。”
陳白起白皙的皮膚爬起一片紅色,隻覺久違的“冰火兩重山”再度刺激著她的身軀,一遍遍地伐骨洗髓,她壓抑著喉中差點溢出的呻吟,在心中忿忿不懣:裏係統,我不是已經綁定了新的候選主公了嗎?為什麽還會被他影響?
係統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回應了她:你體內的麒麟血脈還認得他……
陳白起一愣,那一刻,有些說不清湧上心底的是一種什麽滋味兒。
有時候“第一次”真是一個操蛋的詞兒,因為哪怕你將它丟棄了,擁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可它依舊在你的身上留下了它獨屬的印記。
她忽然想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
那時的她意氣風發,一心認定了他為今後的主公,為為抒心中雄誌便慫恿著他不帶任何部曲隨從,一塊兒下莫高窟“神秘的黑角寨”副本。
這個副本遠比她想象中更危險,種種曆險她與他都差點兒栽在裏麵,他為救她而瀕臨傷危,所幸最後她覺醒了麒麟血脈力量,戰局才反敗為勝。
事後的她,曾自責地向受重傷的他致歉。
可他卻對她講:“你認為誰這般相求我便會應?你且記住,無論我下的任何決定,皆為我願意而矣,並非是其它人的緣故。”
他的話,就像頂山立地的英雄一樣,不受世累不怨已苦,如此高大凜然不磷不淄,令她一度很慶幸自己並沒有跟錯人。
“果然像公子這樣的主公,陳三是萬不敢相棄。”
萬不敢相棄……
陳白起想起自己曾經那鑿鑿於耳的話,唇畔溢出一絲微笑,隻是那笑就像冰雪飄然,轉瞬便融化於陽光下,那麽縹緲,那樣岑哀。
後卿是看不到陳白起背對他的神色,他隻覺得她好像一下安靜得似乎快要消失一樣,他顰了顰眉,抓起她一隻手,指著下方被朝陽染成霞紅色的黑騎兵的方向。
“那人,你可認得?”
後卿的聲音辨析度很高,他的說話語調不高不低,卻押韻似唱,有著貴族特有的優雅與輕柔。
撇開別的不說,光聽他安安靜靜說話,其實是一種享受。
陳白起輕輕闔上眼瞼,不讓自己再想其它,而是沉浸在他的聲音中。
“傳聞,楚靈王生來便神覺,額生眉間輪,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天下莫不知其姣也。”她淡淡道完。
“哦,倒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嘛,原來雌雄同體者,亦知好色,則慕少艾。”後卿垂下眼,眼角笑彎如鉤,帶著幾分戲謔。
陳白起此刻也沒心情跟他打嘴仗,她隻問:“你早知他會來?”
一國之君,竟如此兒戲地出現在這種小地方,要是別人告訴陳白起這件事情,她估計都會懷疑這是否是一則謠傳。
後卿像捏麵人兒一樣牽起她一根軟糯的食指,定定地指著下方楚靈王的方向,他輕輕貼於她耳邊,像與她在分享一則秘密一樣:“自然,這一切種種皆是他在幕後一手策劃,如今眼看即將功成,自然是需要親自過來一趟收獲結果。”
陳白起聞言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裏聽到的話,卻又有一種隱約的預感成真。
她渾身繃得很緊,表情很冷靜,但手腳卻是一片冰涼:“他來此……是要做什麽?”
若真是他做的,那他做這些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麽?
後卿鴉青的睫羽覆下,半睜的眼眸顯得那樣漫不經心,他放開了她的手,道:“他的目的啊,始終隻為一個人。”
後卿說這句話的時候,陳白起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卻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氛一下便變了,像逢魔時刻,妖魔鬼怪一下從他平和而欺詐性的麵具下撕裂口子衝出。
而在後卿上麵說話之時,下方亦有一道涔靜而沒有溫度的聲音一同響起。
“孤隻要一人。”
空城中,他的聲音冷酷而平靜,他的聲音所至就像玄黑色的天空,周圍仿佛一下變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任何溫度,連星光都沒有,廣袤的大地一片黑暗,折磨得人們動彈不得。
楚靈王半張璣璿麵罩,隻覺容貌明媚妖嬈,但氣質太過冷硬,令人不敢直視,他盯視著前方瑟瑟發顫,幾近縮團成一堆的北外壽人與敗軍,神色冷漠而平淡,隻因他們渺小得如一群螻蟻。
“若他願自行與孤走,孤便放了這裏的所有人,否則……這一城的人,都將與其一同陪葬。”
他一身鐵血剛硬出現在此處,將那些掙脫牢籠欲逃的壽人圍困僵峙了這麽久,卻隻簡單地說了這一句話。
一頭令所有人都感到茫然不解卻又震驚的話。
不禁這些像羚羊一樣被人趨來趕去的壽人們聽了渾身發寒,連馮諼與魏醃等人也是臉色一白,神色錯愕與戒備地看著他。
“來者……可是楚、楚靈王?”馮諼此時也顧不上追擊逃兵,他隔著前頭聚攏成一堆的壽人,一向發懶的聲音此刻像被寒冰空氣凍得發顫一樣,朝著前方喊話。
馮諼身為孟嚐君最得寵的幕僚,常跟隨其左右,倒是遠遠地看過還未繼位楚靈王的公子滄月。
隻是那時候的公子滄月與此刻的楚靈王,氣質神態卻相差何止千裏,完全像變了一個似的,令他一時都不太敢確定了。
楚靈王於軍前,孤孑而瘦長,他冷漠的視線始終隻盯著前方那些沉默不語的壽人,對馮諼遠處傳來的喊話充耳不聞。
“仍不肯現身?”楚靈王於壽人堆中環顧一圈,遂笑了一聲,而這輕飄飄一聲笑聲落在空氣中,卻令所有人都狠狠打了一個哆嗦,毛骨悚然。
楚靈王舉起一隻手,手腕的蜜臘佛珠軲轆下滑,他身後一直靜止像一座座石塑雕像的黑騎軍則轟然動了一下,嗒——!不過隻踏前一步,於壽人與馮諼等人眼中,卻如同一時壓來排山倒海之勢,仿佛他們能在這片刻間就能傾覆一座城。
“等等——”馮諼瞳仁一緊,按劍的手止不住用力:“楚靈王……”
楚靈王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一招手,黑騎軍的左右兩翼翻身下馬,半蹲於地取出長弩,箭頭寒芒森森,對準了所有人的頭顱。
“軍師,那是楚國的、楚國的弩——”魏醃在看到黑騎軍祭出的兵器時,表情也變了,忙令左右兵馬遽然散開。
——
“一人便是一城,拿一城人隻換一人,在他心目中,究竟這個人有多重要?”
碉樓上的陳白起,看著下方已變成兵戎相見的緊張情勢時,隻覺得自己都快要不認識底下那個陌生的楚滄月了。
她完全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在她心目中曾經那一個擁有仁善之德,絕不濫殺無辜之人,會對著這樣一群手無寸鐵的人講出這樣一番冷血狠絕之話。
他就像被一雙邪惡又殘忍的手揉破了身上全部的仁慈與柔軟,變成現在這種用冰冰與剛鐵鑄就的冷硬。
是什麽,是什麽將他改變成至今這副模樣?
或許是敏銳地聽出了陳白起克製的語氣中對楚靈王的失望與震怔,後卿收回了放在下麵的視線,睨著她,唇畔含著微笑,問道:“你是不是覺得下麵這個人,跟天下人形容的那位楚國戰神,如今根本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