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開業唱“大戲”（一）
熬過了青黃不接的料峭荒冷早春，滿坡的野菜也爭先恐後綻著俊俏的嫩臉千姿百態地鬧開了，眼瞅著小麥返青起身，抽節瘋長，幾場熱風吹拂下麥穗不聲不響地就灌了漿，個把月不到又發了飽滿黃梢。春苞米吐著粉紅熒熒的玉絲絛須子，綠著寬寬的葉子，棒槌一天天粗大鼓脹著。隨著離收拾莊稼的節氣近來越近，窮人家的鍋碗裏添了攙野菜的飯食，小院子見了笑容，下坡幹活勁頭也大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有了盼頭。當然，姥爺他們隊伍也壯大起來，鬥爭發展形勢越來越有利於殺敵抗戰。
乘著上次伏擊鬼子汽艇大捷的聲威，騰龍寨上一路眾好漢又從茫茫湖野深窪裏輾轉上得岸來，就是去對付漢奸小隊長“活閻王”和鬼子少佐小野寺五典。
三愣從獄中逃出後，不忘舊恨，因為小野寺五典和“彭閻王”沆瀣一氣曾指使嘍囉們無數次拷打折磨得他和曹參謀長死去活來。他們早就盼望著報仇雪恨了。
終於，候到了機會。
農曆七月十五，董永商貿客棧隆重開業，小野寺五典和“彭閻王”等鬼子漢奸被邀請前往“指導”觀禮。各鄉鄉長、紳士等社會“名流”裝扮得人模狗樣的，還有兩個排的皇協軍前往“襯底”獻媚。利見橋作為方圓幾十裏的一個大村，五日一個集市，各色人等攜大帶小地從四鄉八裏趕到這極富北國水鄉特色的古鎮上來，或兜售貨物土產，或淘購自己想要的東西，或轉悠著玩，瞧鄉俗風情景致，隨心隨遇，熱鬧非常。縣裏區裏甚或鄉裏有些重要的活動也多半會在這個時候發布信息。
自打日本人占了張店城，接著又開進博興小縣城之後，一溜邊河崖的集市未免蕭條了不少，過不多久大夥發現縣城裏不過是換了幾個牌匾，上來了個新縣長老小子，其他秩序什麽的幾乎一概未變。因此，這趕集上店關乎生產生活的心思行為又活躍起來，就連那一幹閑散雜人潦倒光棍子雖然身上一個子兒也不帶，依舊要螃蟹過河隨大流地到集市上打量那些惹人垂涎的吃食、琳琅滿目的產品和動人心旌的女人。
日本鬼子果真來看戲了，可惜“彭閻王”臨時被抽調去了淄川辦事，因而，僥幸撿了條命。
一棒子銅鑼聲“咣咣咣”飄過，接著嗩呐滴滴答答響起，一團樂器敲敲打打取眾嘩寵地招惹造勢。開業唱大戲的興奮信兒不脛而走，如同疾風過勁草一般漫過巴望的人群，那邊的京呂劇扥腔草班子要開唱了。大多趕集來辦要緊事的，一聽說要演戲了，就好生的歡喜，哪再有什麽心思不分神的？今天這高台子就是被李琴聖的專唱拉魂腔的蓬蓽戲班子給占住了。
班頭李琴聖細高挑子，眉清目秀，隻頜下一撮疏朗朗的黑須，根根筆直如鋼絲。戲台子已經清好了場子，李琴聖對每一個成員都仔細囑咐了一遍，今天大夥要賣點力氣，這次非比尋常了，有日本人被他們的少佐派來裝五作六地襯堆看戲護守，下麵那擠了二十多個矮個子鬼子兵的一排都煞有介事地抻著雞鬥般的脖根等著大夫給看病似的。
?“這方言土語拙笨渾厚，再加上曲兒婉轉抑揚，咱即使唱操他娘姨少奶奶了他們也不知道，甚至還會一個勁地鼓掌呢！”李琴聖看了一眼正等著看戲的東洋鬼子，樂嗬嗬地揶揄道。
正在埋頭調試各類樂器的樂手和忙著遞臉子、上裝的演員禁不住一陣“噗嗤嗤”笑出了岔氣咳嗽來。
有個謔滑頭衝著他扮了個鬼臉道：“要不咱試試？不用唱，直說就行，‘一母多夫斯基’，龜孫子們聽不懂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戲班子裏爆出了少有的歡嘻聲。
班主李琴聖也笑得前仰後合，差點顫崩斷了腰帶。“好了！注意了！都給我加小心點。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什麽都能幹得出來的。”
?囑咐好了自己的人，他來到在前排支著一張雕花茶幾，擺了葵花籽、水果糖就坐在紅木仿古座椅上的那幾個肥腦大耳的頭麵人跟前，對著中間一個身穿和服正襟危坐雙手直上直下拄著指揮刀的矮個子日本少佐說：“都準備好了，是否可以開演？”???那矮個子日本人正是博興縣城南蓮花據點裏的鬼子中隊長小野寺五典。對於李琴聖挨到小野寺五典身邊說的話，他冷若圊冰，麵無表情，一派傲慢僵硬，頤指氣使，倒是身邊站得直橛般的那個翻譯彎下腰來問道：“太君，可不可以開演了？”小野寺五典點點頭，挺著半截狗熊腰板子，一手按著指揮刀柄，一手帶著白手套比劃著，嘴裏嘰裏呱啦地嘟嚕了一陣。
翻譯官衝著看戲的人群說了一堆小野寺五典的“大東亞共榮圈”之類的恭維套話。可他講完後，場子內外毫無響應，沉了一會兒，那些偽鄉長們才死了沒埋似的應和著冷清清地鼓了一下熊掌。
?“亞希！”小野寺五典無精打采不無尷尬又鬧肚子屙痢般的冒了一句，算是下了台。
那翻譯官趕緊直起腰來對班主說道：“太君訓好了，可以演了。”?
李琴聖撩起長袍，足不點地地來到戲台後麵，對著敲鑼的一擺手，“當”，一聲，接著又急匆匆一通“當當當當”開場，演員就要上台了。鑼聲一響，其他的樂器家什緊跟著一起縝密迅猛地趕開了波頸濤頭，舞台上喧囂著洶湧掙紮的潮流，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落下去，連環套纏，絞擰難解，飛揚的浪頭追逐著浪頭碰撞，四濺的水花咯吱著盛開的水花，大魚唰唰圍獵著小魚，小魚把氣撒向小蝦。“淅瀝瀝瀝”，“嘩啦啦啦”先好似大壩決口，後聞潮汐回家，浪頭托舉著浪頭，水花簇擁著水花，大魚拉著小魚，小魚拽著小蝦，“咚咚鏘”，“嚓嚓嚓”雹雨瀟瀟驟卷，哐呔嘭，離格龍，風起雲湧，喧騰不止……??
忽然，台上帷幌一動，隻聽得一聲清脆瀏亮悠長回環的“咿——呀！”撩起，翩翩走出了一個美嬌娘，帶著兩個雛子來到戲台中心。美嬌娘藝名叫白玉霜天生一副燕鶯嗓子，沙瓤的西瓜，爽爽甜甜，不知道迷倒過博興乃至魯中北多少懷春悍男。那些看熱鬧趕集的老鄉齊聲喝彩。
台下衣食無憂正值青春妙齡精力旺盛的鬼子們，平日裏除了訓練幾乎近無戰事，正養尊處優，閑得無聊，勢不得跑去給狗撓蛋，和驢苟合，平日裏見到個單身女子就“嘰裏呱啦”地鼓嗆一番日本話，然後，貪臊枉枉地用他們貧瘠的漢語野騾子嗷號般叫喚著“花姑娘！”直咽口水，恨不得活剝生吞了。如今看一個俊俏的女子飄然出現在台上，心底欲火又烘烘燒起來，隨即賊眼亂轉勾，幾近瘋狂癡呆了。?一個滿臉橫肉的日本兵旁若無人地發出粗豪放蕩的聲音，被小野寺五典回頭怒視了一眼。
迷戀中國文化的小野寺五典神情專注地欣賞起台上的吊魂腔來了。戲中人物往來唱白做打，蝶步翩翩，下麵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跌宕起落。
站在戲台子東南不遠處的三愣嘴角偶爾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的微笑，乜斜著那剛愎自用忘乎所以的小野寺五典。翻譯不時附在他耳邊嚼搭著什麽，小野寺五典聽到精彩處，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位身穿黑蟒袍的人搖晃著走了出來，一亮嗓來了句高亢的：“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直如打了一個旱天雷，掌聲“嘩嘩嘩”地滾過來。
就在這時，夾雜著一聲不易察覺的清脆的槍響，戲台子上那演包公的演員嚇得一哆嗦，台下一片哄起譏嬉。陪著看戲的偽鄉長們也覺得好玩，跟著拍掌，竟然沒有人發現小野寺五典背對著戲台，頭上飛濺起一溜溜紅白粘稠物，正在慢慢倒下去，一旁點頭哈腰獻媚討好的總鄉長腦袋爆裂。
正樂嗬在興頭上的翻譯低頭一瞧，立即斂住笑容，大驚失色地叫喚著：“不好，有刺客！”他一麵弓腰縮頭、慌裏慌張地吊眼往四周打量著，一麵趕緊靠上前去攙扶，鮮血正汩汩地從小野寺五典身上往外流著。
那些護衛此時才如夢方醒，一幹人等洶囂著圍了過來，被人襲擊了的小野寺五典除了頭上，前胸黃色的軍裝上還有兩個明顯燒焦的黑洞，不一會，戲台子上就淌了一大灘。戲班主魂驚魄散，周圍看戲的人嗡地一聲炸了群。
不少人邊跑邊發出壓抑已久的痛快吆喝聲：“老鬼子被打死了，快跑啊！”那些賣菜賣肉的，賣提籃長筐的，賣吃食的賣器皿的，紛紛收拾起貨物，四下奔逃，一片雞飛狗跳，人喊馬嘶，甚囂塵上。
十幾個殺氣騰騰的鬼子衝著人堆裏就要開槍掃射，站在旁邊假扮觀眾的三愣霍地現身站了起來，掏出雙槍麻利地左右開弓一個快慢機下來，“叭叭叭叭”一陣迅雷不及掩耳的槍響，子彈射進鬼子皮肉的噗噗聲交織著鬼子暈頭轉向的悶哼慘叫。眨眼工夫，身邊便沒了再站著喘氣的鬼子了。緊接隨著手榴彈閃電一樣飛向從酒樓往外衝著前來救駕的鬼子堆裏爆炸，一股股濃黑聲浪氣浪煙浪騰地衝漲起來。四下裏漸次恢複了平靜。
那群趴在地上捂著腦袋的偽鄉長，倚著台柱子和大樹朝天敷衍放槍的皇協軍，隻覺得身邊不斷有黃皮子像秫秸捆子一樣不斷倒下，而三八大蓋那“巴勾”響聲也聽不見了，眼前的混亂氣氛也慢慢散盡，猛聽身邊有人厲聲斷喝：“舉起手來，操你奶奶的狗漢奸！”他們便抖抖索索爬起，雙手橫舉著武器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