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慘勝(四)
原本詼諧、逗趣的老聲常談式誨導,如今卻變成了飽含深切情蘊,依依惜別,難舍難分,姁姁相訴,無限牽腸掛肚、淒涼哀傷的緬懷和回憶,就像傍晚煙靄滂沱彌漫的孝婦河霧繾綣地打開了涼嗖的低聲部,嗚咽的流喧啼血的杜鵑一樣惆悵地忭舞著,浸漬著他的疲憊情緒,滌蕩著人們內心深處疤痕累累的灰色記憶,雨燕一樣奮起衝動,直翩藍天彤雲間,剪破迷惘的機杼經緯,磨礪著對於美好明天的神馳向往……
大湖裏安靜了下來。橘黃的夕陽將曾經沸騰的蘆葦蕩漂染得金碧輝煌,絲綢的水麵一派高貴溫婉,豐稔姁媮,神采奕奕……
看著打掃戰場的隊員們不緊不慢地行動著,姥爺總算鬆了一口氣,隨手掏出懷表要看時間,卻又吃一驚,原來不知哪會兒,左胸被打了個孔,正中懷表,蒙子玻璃碎了,走字針兒歪了,機械部件和向後凸起的不鏽鋼底盤蜷起扭曲得不成樣子,亮晃晃的像塊拱起的銀元。
他抖擻著愣怔了一下才覺得左胸肋間隱隱發痛,伸手摸摸,急速咳嗽,卻都沒有異樣,才知道是羅伯特牧師贈給他的,每次出門二姥姥都要仔細檢查戴上了沒有的這塊瑞典造金十字架銘圖懷表救了自己一命,不禁自禱告道:“上帝保佑!以馬內利!”
隻是倍感慚怍和惋惜,自己的隊伍真給教堂添了不少麻煩,日寇不滅,命不該絕……大舅他們不知就裏想扔掉那表換成剛繳獲的東洋手表,被他拒絕了,遂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起又揣進了左上衣裏口袋中了。
“司令,你,你幹啥去?”看到悲痛萬分的姥爺低頭朝水邊而去,安碌碡擔心地問道。
“別管我,沒事啊,荷塘邊走走!”
梁司令在心裏這樣說道。他強忍住萬箭穿心的疼痛,緊咬著牙表情複雜地蘆葦深處走去,豔陽高照,薰風駘蕩的七月裏正是粉紅色的蓮花靜靜綻放的佳期。那水靈靈的花,柔嫩嫩的花,姣媚高雅,光彩芳馨,肥碩的玉瓣流淌著優美和怡的時光,靈美瀟瀟裏一個人將榮欣地聽到天堂的琴音,彤雲溶金,瑤韻飆徽,洋溢出一股天姿奇韻、豪勃生機、神麗灼灼的荷塘啊漸次就勾起了他和姥姥多少不堪回首的甜蜜回憶,還有盡地主之誼陪同曹參謀長、董夫人結伴遊覽的幸福時光……他越發煎熬難當……
姥爺緊皺著沉重的眼肌,微睞到幾縷特別明亮刺目的光線,從蔥蘢高頎的豔麗紫蘆花間射下來。一幕幕血淋淋的戰爭淒慘景象在腦海裏漂流浮動翻滾著,他的心就突然如遭到了數隻飛虻襲擾的牛眼一樣,痛苦地激打了起來,兩大滴渾濁的蓖麻粒子淚珠跟著快速迸了出來,“吧嗒嗒”砸在了腳邊的草叢裏,驚得三五隻搬運香氣的花蝴蝶偏癱了既定的優雅姿勢,紛紛落荒而逃。
此刻,他頭腦發脹的耳朵裏,跳膿似的“嗡嗡嗡”回蕩開了驢戲舞台上稀裏嘩啦亂七八糟的情結穿插混合嫁接,“咣呔咣呔咣呔”——“咣咣咣當當當”……一窩濫麻般理不出頭緒,卻急促震響著急急如烽火的鑼鼓聲,宛如千軍萬馬急切奔騰,而喇叭若東洋草驢們歇斯底裏的嘰唳哇啦,嗩呐悲涼長鳴,更牽扯出了一縷縷連綿不斷循環往複的晦暗回憶。
這些陰信進一步凍僵著了他餘燼之後的疲憊,卻虱子多了不感覺咬得慌般鈍化了他心中的銳痛,猶如魯西南那一座座抹去尖峰填平了萬丈的溝壑的崮頂大山,使他的疼苦暫時變成了麻木的平突徘徊。那些從大湖深處飛來的曾經見證了他們鐵骨錚錚浴血鏖戰的成群喜鵲嘰嘰喳喳隨著他心音的嘯鳴,做著各種花樣安神慰傷的飛翔。
他瓦藍色的內心開始飄來了一片團團遊弋、旋轉的綿羊流雲。他手扶著柳樹幹,踉踉蹌蹌,艱難地站立,悵然若失地長歎一聲,搖晃著腦袋,一腳踢碎了一塊礙勢的大坷垃,嘣丟丟,落進了前麵的湖水裏,濺起數朵小浪花,圈圈漣漪。
雙腳跺地,姥爺舉目眺望魚龍灣,水麵上破船猶大火熊熊咕嘟嘟冒著黑煙,這狠毒的東洋D毛綠眼小日本鬼子如今你們葬身魚腹可等來了今天,隻可惜我的父老兄弟漁農隊員犧牲得悲壯淒慘呐!
姥爺拱出了蘆葦蕩子,掄起那把血膠凝結的雁翎龍瞳玄鐵大刀,指東打西,揮南舞北,砍得空氣七零八落,皮開肉綻,釤得蒿草荊棘肢體迸飛,哭啼連連……
“小日本鬼啊!你你,你,你們心如蛇蠍喪盡天良殺我妻毀我父老兄弟姐妹,害得多少主兒家破人亡罪不可恕惡貫滔天,血海深仇這才報了九牛一毛,滄海巨浪一點點……”
姥爺他越想越氣,熱血湓湧直衝腦穹,登時血管漲成蛐蟮,紅光滿麵,氣喘噓噓,烈焰嘵嘵,咳嗽不斷——“咣咣咣咣咣——裏格嚨格裏格嚨”——“大仇不報完,我非站著尿尿的男子漢!”
他漫無目的地高舉掄削著大刀,跌跌撞撞地撲向了孝婦河。錦秋湖水漫過了大腿根子,浸到了溜腰肚臍眼,
這個季節的錦秋湖水溫溫和和舒舒服服,可是,在姥爺眼裏日寇肆虐之下,四周早已麻淩開凍,一派徹骨寒冷,但是他渾然不顧舍身拚殺勇往直前,複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燒,錦秋湖上長大的他力大如牛,身手矯健,由西南湯湯流淌來的河水如成群的鬼子兵,賊眉鼠目,氣勢洶洶,刺刀明晃晃,“叭叭叭”射擊著,子彈黃蜂狂噬亂攢,圍獵著他,阻擊著他。
梁司令他橫衝直闖,雁翎龍瞳玄鐵大刀揮舞得呼啦啦朔風呼嘯,豎刀斷水,平刀打水皮,悄無聲息入骨三分,砍得水體殘破不堪,“啪啪啪”拍擊得波濤聲聲,潑刺刺,嘩啦啦,水花四濺——好似那虎入狼群,聲威赫赫,直殺得驚濤駭浪、天昏地暗——水花濺到他的臉上,嗆進鼻孔,一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流成海,“小日本啊,老子就是催索你們那魔鬼狗命的無常、判官!”
發泄夠了,他蹀蹀躞躞涉過茳芷、臭蒲葳蕤的灘塗,弓腰走上了大堤,跪倒在地,撫著地上雜草間尚未完全幹涸的眾兄弟們的血跡,撕肝裂肺苦腸寸斷……
他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卻依舊怒火熊熊,手指攥得“嘎巴巴”直響,雁翎龍瞳玄鐵大刀紮進硬地兩拃半。姥爺的手上沾滿了和著鮮血的泥土,不遠處燃燒未盡的船體、蘆葦、樹枝子,依然“劈劈啪啪”煙火繚繞,釋放著灼人的熱浪,黑白灰屑,被大火苗子催促著高揚上了半空,彌漫了大半個湖野魚龍灣。
姥爺仰天冷笑,發瘋般嗷嚎了數聲,漸漸地喉嚨裏腥甜苦鹹,低頭就噴出了一口鮮血,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陣身上刀槍顛搭得叮叮當當的撞響聲,三愣幾乎一溜小跑著上來,見姥爺正站在荷塘裏麵的大壩上愣怔怔的發呆,氣喘籲籲的他就一手扶著一株旺盛的荷傘站穩了,沉了一會兒說道:“報,報,報告司令,總共消滅鬼子五十九名,偽軍二十三人,繳獲軍火、物質一宗……可是,咱,咱,咱們全大隊也總共犧牲了七十七人,傷著了十四人,接下來如果沒有藥品和及時手術估計重傷號也難以熬得住!”
姥爺滿臉煙熏灰抹,沉默了半天猛地抬起頭輕輕說了句:“慘——勝——啊!全力以赴搶救傷員!”
他回頭看到經過六年血與火洗禮越來越成熟起來的弟弟黑臉透著紅暈,剛毅英俊地挺立在自己麵前,想到和三愣一樣那些在戰爭鍛造中健康成長的漁農子弟們,沉痛之下心間不免升起了一些欣慰、自豪、激動和鼓舞來,他感慨萬端喉嚨裏哽咽著喧翻騰著想說什麽,卻冒出一句:“媽的!老子的表打壞了,現在什麽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