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姐妹情(三)
姥爺埋頭忙著嗬嗬一笑,抄起宰刀,將一條二尺多長的裸鯉一剁兩截,魚頭放在一邊烏盆裏,魚身撂進了木桶筲。
“都不是,你們老家那裏好做臘魚。俺這是要釀魚酒呀。”
“啥?魚也能釀酒?啊,俺還是頭一回聽說呢!”
董夫人愣愣地瞧著姥爺和隊上的炊事員幹活,想到自從她到錦秋湖上這段日子以來,熱情好客的老鄉教會了她很多魚蝦的做法吃法,讓她著實開了眼界,可她還從來沒聽說魚也能釀酒的事。
“魚釀酒是不是用酒醉魚?”醉魚蝦蟹董夫人倒是吃過,魚酒還真不知道,於是,不解地發問道。
姥爺慢慢搖了搖頭,拎起木桶到崖頭下的土井子裏提了水拎回倒在桶筲裏,將那些魚身子反複衝洗。
頭一回聽說還真的有魚酒,董夫人頓時來了興趣,就跟姥爺說鬧話:“有這種好東西,怎麽不早點拿出來呀,梁司令。”
見她這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認真勁,姥爺也欣然賣著關子回敬說:“早拿出來嚐,就不金貴了啊!”
惹得董夫人嗬嗬笑了起來。
姥爺開心地望了董夫人一眼,有點故弄玄虛地跟她鬧著打噱頭,進而黠了兩三眨,又不好意思地努努嘴:“還有藏了十幾年的,要不就讓你見識見識?不過,有的女人喝不慣,嫌魚腥味,總以為你會和她們一樣不喜歡,也就沒敢拿出來。”
姥爺弄了一大木桶魚,清洗幹淨以後,裝進特製的大蒸籠裏蒸製。安碌碡很快就架起大火,不一會兒,氤氳的蒸汽彌滿整個房間。
對於董夫人好奇的發問,姥爺不緊不慢地耐心作答:“……蒸煮、晾曬,然後才能裝壇、下酒曲發酵,釀造魚酒也跟釀米酒差不多,要經過好幾道程序,花費一段時間以後,才能釀出酒液。”
姥爺邊忙著邊給她說:“這‘一溜邊河崖’漁村很久很久以前都有釀魚酒的習慣,通常就是漁汛過去以後,大規模捕魚,因為魚的數量太多,沒法及時消耗掉,就曬成魚幹,或者醃製,也會將其中的一些釀成魚酒。這釀製魚酒,如今可也算是快要失去的傳統了。
魚酒的口味也比較獨特,很多人喝不慣,覺得有腥味,蓮花村釀製魚酒數百年,也流傳下許多釀酒的方法,盼望著你們文化人若感興趣就抽空采訪整理記錄下來傳承下去,也算是對得起老祖宗一番聰明艱辛了。這兵荒馬亂的,要不是天殺的小鬼子來攪局,我們的民間文明該多麽旺盛啊!早年裏,蓮花村漁農來了客人,一定會做魚,會上魚酒的。”
董夫人接著認真地說:“口味不適應也有可能,就好像青島啤酒吧,頭一回也喝不服,感覺挺怪,可逐漸適應了後,越喝越上癮,魚酒可能也是一樣吧?”
不過,既然是這麽少見的稀罕東西,怎麽著也要快些讓貴客嚐一嚐,姥爺就張羅著讓炊事員老周先弄一壇子來,晚飯時給董夫人一行嚐嚐。
董夫人的賞識讓姥爺有點自得。他自然請董夫人娘幾個留下來吃晚飯,要拿出最上了年紀的魚酒來招待她們。
姥爺說的資格最老的魚酒已經放了二十多年,裝在一隻木桶裏,常年放在地瓜井深處,撕去封口牛皮紙,立刻就聞到一股濃鬱的酒香,“這可是真正的陳年原液,不是那種勾兌出來的。”姥爺實在地嘟囔著。
為了伺候好董夫人,也正好姥爺有點小空,就著意安排夥房加了幾個錦秋湖區風味的菜。端上來的第一道是“龍門推”,也就是紅燒鯉魚尾巴,滿滿的一大盤子,在豆油裏炸過,外焦裏嫩,盡管魚尾巴雞肋一般的肉少刺多,可吃起來滿嘴鮮香。特別是“V”狀尾鰭,細細的炊帚苗子魚骨過油以後,脆脆的,牙一碰就碎,嚼在嘴裏酥酥的。
姥爺夾起一隻“龍門推”,放到董夫人麵前的荷花碟子裏,笑嗬嗬“賣弄”著吃魚的學問:“我們這裏有一種說法,叫做吃魚尾巴的最尊貴,你和曹參謀長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一定要多吃,回頭我讓玉蓮多做一些,也給曹參謀長也送過去嚐嚐。”
董夫人微微一愣,“呃!俺倒沒聽說吃魚尾巴最尊貴,隻知道魚頭或魚腹應該向著主客。”
“我們錦秋湖區兩家紅事兒女相親的時候,一定要做一條魚,魚的正麵朝著上席,主家禮讓客人先吃,擠起魚眼珠來放在未用開的調羹裏敬給主賓,叫做‘高看一眼’。
接著,主家用筷子按著魚頭招呼客人擠魚肉。要是客人筷子先動魚背,肯定老外。一般人平常吃魚不多,覺得魚背上的肉最厚實,難得吃一回魚,自然要挑魚背肉。
可豈不知那是負麵,不如正麵上講,也免得落了輕禮節重實惠之嫌。如果客人先吃魚尾巴,便非富即貴,因為,謙恭到先從肉少處著手,把肉多的留給他人,顯得優雅大度,風格棒,贏得高看。
而外行人以為魚尾巴肉稀瘦,魚背肉多,可其實卻歪打正著地觸到了魚的最妙處,魚身的精華都在尾巴上,因為魚在遊水的時候,用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魚尾巴,所以,這裏的魚肉價值最高……”
這時,壓軸大菜——糖酥鯉魚端了上來,彎曲的黃澄澄身子造型如開蹦似的,小菱形的金片一樣挓挲著油炸翹起的鮮肉,橙色糖稀高汁澆過青紅絲、芫荽葉粘了稠乎乎一層,又撒了青蒜苗丁和蛋餅細絲,小磨芝麻香油一淋,熱氣騰騰,滿屋生馨,不免勾人垂涎三尺。
蓮花村漁農數百年湖水裏逮魚吃魚經驗豐富,自有一套獨特的烹飪方法,這份糖酥鯉魚就做得很出色,選用二三斤左右的野生鯉魚,打了十字花鯉魚撲了麵粉掛上蛋清,光是過油,就先後炸三遍,同時,熬糖調黏羹火候老道,趁熱上桌,吃起來外焦裏嫩。
董夫人不解地撩了一下頭發道:“這個說法俺真沒聽說過,小時候在杭州老家常吃魚,結婚後在他們高密那裏基本不吃魚,沒想到這裏還有這樣深的道理哦!”
姥爺乘機介紹說:“我們錦秋湖區的風俗是魚不獻脊。就是說要來個正麵衝著坐在上席的客人。並且主賓不擠,其他人不動筷。而主賓一般先往鯉魚的‘肩膀’上下箸,叫做提綱挈領,承上啟下。”
“要是第一下先吃魚頭呢?”可誰知,董夫人好奇地這麽問道。
姥爺朝董夫人眨了眨眼睛:“魚頭好啊,你們文人墨客不是講,吃魚的孩子聰明嗎?不過,我們北方人,特別是齊魯之鄉禮儀之邦,都覺得魚頭是麵子,是象征,一般不會一開始就擠魚頭,以免讓人看不起。”
董夫人扭捏起來,靦腆地衝著姥姥微笑著,一遍遍客客氣氣地言語著不該為她們娘幾個這麽麻煩,卻不動筷子,姥姥隻好用公筷為她們一一夾了忽搭著薄薄炸雞蛋麵皮的香噴噴的花白魚肉放到各自麵前小盤子裏。董夫人起身支愣著,連連道謝:“使不得,使不得,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吃了一小口,董夫人感覺酸甜香酥異常帶勁,剛稱讚了一句,姥爺那邊已經將酒杯遞了過來:“咱們蓮花村的魚酒,夫人嚐一嚐。”
雙手接過酒杯,董夫人抿了一口,然後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魚酒味淡,應該沒有經過蒸餾,度數比較低,卻要比南方的米酒度數高些,就跟江南的溫厚的黃酒差不多。味淡卻很爽口,與別的酒相比,似乎多一種鮮香的味道,清新怡人,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有些腥味,卻越咂麽越醇馨,回味無窮。她覺得這種酒所含的營養成分肯定比較獨特,畢竟用來釀酒的是魚,而不是糧食、果子。
“好,好酒!”董夫人豎了豎大拇指。不疊聲地直諞,姥爺馬上喜笑顏開,招呼大家自由自在地喝酒吃菜。
姥爺挑開魚頭上那片扇形的鰓蓋,露出裏麵雪白的腮瓣子肉,就夾了起來給董夫人送了過去。董夫人既感激又不好意思地推讓了一番,才放在嘴裏慢慢一嚼柔實有彈性,鮮香爽口,勁勁道道,滑滑溜溜的。
“這也是一塊出色的好肉。”姥爺又老道地說,望著客人吃得有滋有味,他高興地笑了。
董夫人又伸筷子去碰盤子中蔥花鯉魚魚頭下麵一點的腹鰭,上麵帶著的一塊魚肉,她禮貌地回敬給了姥爺。
姥爺樂嗬嗬地道:“其實你們江南水鄉客很內行,你這是考我啊!恕我班門弄斧,這塊肉,是又嫩又活,不但好吃,而且營養豐富。”
梁司令介紹完王牌菜自謙又埋怨道:“適逢戰亂,照顧不周,望夫人見諒,等打跑了小鬼子,一定好好宴請董夫人、曹參謀長你們一行全家!”
大家一起吃著魚,喝著魚酒,交流吃魚的心得,談心聊天,氣氛倒是挺熱烈。說話間,隔壁火屋裏炊事員老周師傅正好端上來一盤子金燦燦的魚籽,在熱油裏煎過的,也不放別的輔菜,就是加點蔥薑酒醋、鹽和味精,用清水煮透,裝在盤子裏,金燦燦的十分誘人。
董夫人斷不了吃魚,就是沒這麽吃過魚籽,因為他吃的魚,除了個別種類,很少有這麽大的,就算有,如果知道腹中有籽的話,也會等它們生產出來,孕育了魚苗再吃。
滿滿一盤魚籽,遠遠就聞到撲鼻的香氣了,一看就讓人食欲大動。董夫人用葦子骨節筷子夾了段魚籽放在嘴裏,魚籽粉粉的,輕輕一嚼,就碎成了粉末,滿嘴都是酥香味道。董夫人向姥爺豎了豎大拇指誇讚道:“錦秋湖魚籽,真好吃,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美味的魚籽。”
吃了兩塊,董夫人竟然覺得肚子有些飽了。這當然不僅僅是魚籽的作用,之前在小船上也吃了不少荷葉捶拌白糖嫩藕躥,這時候再吃兩大塊魚籽,才有了感覺。
姥爺也陪著吃了一塊魚籽,臉上露出陶醉的神色:“咱們蓮花村,祖祖輩輩有個好習慣,為便利魚群的繁衍,都要等魚產籽以後,才能大規模捕撈,所以平常時候,也難得吃上這麽豐富的魚籽。”
想到如今許多水域在漁汛產卵的時候,都不講究休漁,跟餓死鬼似的,胡亂捕撈,董夫人從內心深處欽佩名不見經傳的黃河三角洲內陸的蓮花村早就這麽幹了。她豎起大拇指誇讚錦秋湖區人與自然的和諧美妙。
“哎,要不是日本鬼子來燒殺搶掠,那該多好啊!”
“是啊!都是那些畜類禍害的。”
“司令,喝點奶白魚頭湯吧,神清氣爽,渾身都是力氣。”姥姥開始由著姥爺表示,最後見插得上嘴了也娓娓勸著。
董夫人在姥爺這裏飽餐一頓,喝的是魚酒,吃的魚菜,吃完以後,好像自個也成了品魚專家似的,忽然覺得心情晴朗快慰了得。
鍋上的魚肉也已經蒸熟,稍微晾曬以後,就要裝進酒壇,加酒曲以後,密封發酵,廚子老周喚姥爺去辦加曲的拿手戲。見姥爺離席去忙,董夫人也放下葦筷子,她要跟著一觀究竟,長些門道,進一步見識些錦秋湖區的俚俗風情“寶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