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靈鶴淒號久久不肯離去(二）
一輩子與世無爭淑良、與人為善友好的姥姥正在經曆著極其痛苦的離別和親子陪伴的欣慰這把人生雙刃劍效應。她依舊昏迷不醒，小舅著急地不停歎息呼喚，猛然他想起二奶奶曾說過的快死的人隻要喝到活人的血就會好了的話。他不顧一切地抓過刺刀斷然割破了中指，將鮮血滴到老姥姥嘴裏，一滴，兩滴，三滴……
小舅用淚花豐盈婆娑、晶瑩邃徹的雙眼滿懷渴望興衝衝地望著痛苦熬煎中的姥姥。他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想用自己的滾燙的鮮血換回姥姥寶貴的生命。他雖然還不怎麽懂得生命的意義，但他是多麽想將眼下和姥姥的朝夕相處和平寧靜的光景維持下去啊！
周圍的大人明明知道這是無用的，但卻沒有一個人說破或阻止，他們很理解“是親假不了。”這句俗語的深刻內涵和眼前這一幕最生動、最劇烈、最具說服力、最讓人看不下眼去的詮釋——還是小毛孩子的天賜顯然那都是疼姥姥慟瘋了的呀！
大家紛紛調轉頭，不想讓對方望見各自為之動容的眼淚……
姥姥可能是感覺到了小舅鮮血津口的滋味，略微有點清醒的她又慢慢睜開了眼，那眼神裏充滿了對於親情眷意的百般依戀和對於歲月的千樣恩銘，她無限感激地看著欷歔不止的小舅艱難地爆出一絲微笑，會心地輕輕點點頭，接著，又苦澀無奈地搖搖頭，斷斷續續地絮出了——“好孩子！沒……用……啊……啊！”
正是錦秋湖上抽穗的蘆葦姁姁吐蕊的浩渺季節，黃綠枝幹的頂端，紫瑩瑩的嘉穗微微彎曲著，隨著蘆稈在風中搖曳，清芬的芒暉衍射飄浮在和爽的拂煦裏，駘蕩著詩意盎然的攢射。
就是這樣能在狂風暴雨中像竹子一樣堅韌拔萃傲然挺立，蘆葦觸泥水生長，隨遇而安，葦節堅硬爍爍生輝，彰顯英雄本色，葦葉似劍勃發浩然正氣，不畏懼冰雪風霜、水淹火燒，生機盎然迅猛繁衍。當暴風雨襲來的時候，呼嘯的蘆葦像武士組成的英雄方陣，豪邁不屈，眾誌成城，氣吞山河，昂起不屈的胸膛，發出陣陣憤怒地呐喊，錦秋湖蘆葦卓傑驍勇的個性正是剛強的母親湖用乳汁養育的結果。怪不得它們還有“竹葦”和“鐵皮葦子”的雅號。
那彤福氣息流淌在錦繡綺思之中，洋溢著童貞皎潔的興韻，讓人頓生疼愛和感奮。
水湄長長的垂柳帶迫不及待地娉婷葳蕤著，青煙朦朧逶迤，又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攬到一懷浩瀚滂沱的綺麗景色、嬌嬈詩情。岸邊還有一叢叢黃色的小菊花，漂亮極了；花叢中還飛舞著自由浪漫的小蜜蜂和蝴蝶精靈。水流很清澈，小魚兒遊來遊去，喁喁繽紛出一圈圈的漣漪。荷花靚麗仙子，豔妝濃抹，清香洋溢；雞頭挓挲著尖長的刺，像張開嘴的雞頭，桀驁不馴地高高挺立水麵；菱角綠紫，靜漂在水麵，小巧玲玎又羞澀拘謹地懸在蔓下。
耳朵裏隱隱回蕩著天國的逸揚聖樂和天使們的蹁躚舞蹈，姥姥微微閉上了眼睛，看到無止境的陰暗像一群烏鴉呱呱聒噪著從遠處飛來。烏金的鬥篷輕輕拂動，像一隻隻招展的手，仿佛要裹走一切，四周靜得出奇，隻聽得到自己喘息聲的那種浩大安靜。風像眼鏡蛇汪著黏液的信子刺透死寂的空氣，冰冷無聲更充滿恐懼地貼著鬢角滑過，不緊不慢，對著她生辰湧動的方向撲去。
她聽到身後發出一陣模糊陌生的跫音，接著，腦海縱深咆哮開了灼熱的烈焰，好像有一支騎兵隊伍在金紅色光芒下緩緩前行，穿梭在那些妖嬈的火光和周圍混亂的腳步和尖叫聲中，那一匹匹色澤斑斕的駿馬四隻雪白色的蹄映著火光閃爍出同紅燭一樣的色澤，一路前行，就像天神踏著爐毯在風裏靜靜漂移。
姥姥雙耳嗡嗡眩暈幻轟，雲山霧罩，恍如氣球身不由己地鼓脹亂飄，思維模糊虛譫恣肆，依稀遁入了洪荒空曠原初的時空，無邊的翻飆覆雨將她身不由己地拋上高空又摔入低穀，讓她深吸了一口氣，就像飛行員緊握操縱杆努力平衡著冷暖鼓噪氣流的衝擊，以便好讓自己找回穩住狀態的正常感覺。
身後的腳步聲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一步一步，由遠及近，在周遭靜滯的空氣裏撞得心髒生疼。姥姥纖細的右手指很小心地撫過裙子的邊緣，她知道那裏刺繡著很多細巧俏麗的花事，是她用為閨女的美好時光裏和著如蘭氣息五彩夢幻精致婆娑地飛針走線一點點繡綻出來的，還閃爍著迷離的情節。
她朝著蘆葦蕩深處，拔腿飛奔，眯縫著雙眼左右捭闔頭顱回避著蘆葦的碰撞，兩手洑水一樣撥拉分劈著洶湧驟至的縝紛蘆葦城牆，呼嘯的蘆葦叢貼著臉龐迅速欻欻劃過，一絲冰冷的輕柔撫慰著她的喘息。而身後的膏藥似的逼仄浩大的腳步始終賊一樣如影相隨，不緊不慢，不即不離。
突然，恍影一掠，她感覺一隻冰冷的手扣住她後頸的瞬間，驀地艱難地睜開眼。與此同時，一支閃著冷光的矛尖在她眼前微微一顫，她聽到一些急促的心跳，就同她夢裏發出的那些魘囈聲一樣，她用力做出抬頭的動作意向，沿著嫻靜的紫蘆花向上麵的藍穹看了一眼。
一隊丹頂鶴正翩翩翔舞在“北國江南”錦秋湖上。澄霄碧透，藍天如洗，白雲悠然，氣爽宜人，放眼望去，萬裏晴徹，一行白色的丹頂鶴扶搖直上，漸漸遠去，遠去……群仙排空，神采奕奕，與秋日勝景相互交融，氣勢恢弘，雲霧蕩漾，浩氣昂然，天地靈氣異常濃鬱，讓人在感歎自然之美的同時更享受到這份清秋特氤的委婉和雅致，母親的乳汁般養育了這一方土地與生靈。
姥姥忘不了當清爽晶瑩的聖水被低徊祈禱著的牧師撩起，灑上自己額頭的那一刹那，她的身體就像電石被劇烈催化激起嘶嘶熱浪，咕突突翻滾滾著，被他大海般湛藍深邃又溫柔地蕩起層層漣漪的雙眼注視著，為偉大教義與個人魅力融和的太陽光一樣熣燦的高邁玄密所點燃，呼嘯著熊熊灼燒起來。
一種從未有過，宛如再生的神聖磁力漫熒衍射開來，過去的一切忽然變得遙遠蒼白而微不足道。一直熟悉的牧師的話語，現在聽來竟然如天籟之音。她閉上眼瞼，臉頰上的肌肉顫栗不止，淚水奔湧出眼眶，象兩條被久旱的甘霖喚醒的蚯蚓向下爬動。一顆純潔的靈心，在感恩歡愉地顫抖哭泣……
“你願意做神的奴仆，追隨著大牧羊人耶穌的蹤跡，做靈命緊固的羔羊嗎？”
“我願意！”
“你願做他手下追求真理，傳播福音的奴仆嗎？”
“我願意！”
“你願意同工同道，在基督裏相互網絡成肢體，成為主所喜悅的團契嗎？”
“我願意！”
……
堂屋裏一片肅穆晏靜，無數雙慈祥的眼光聚集到了她纖頎的身上。姥姥虔誠地凝視著正壁上背負十字架的耶穌雕像，漸漸地一種空靈奇幻的飛升感油然而生，嗡嗡嚶嚶的頌禱聲月輝似地浩浩蕩蕩向著房穹窗戶騰衝，依稀拍岸驚濤喧嘩著鑽石美玉星辰般的燦爛和美麗，持續不斷地撞擊著她純潔的心扉。
梅玉蓮被溶溶的崇高教氛和博愛的造化所震撼了，她備受感奮、陶冶、啟迪，神清氣懿，甚至在心底呼喊著讓噩夢止息。
盡管錦秋湖上的日子平凡艱劬，然則鄙薄的欲望卻因著主的榮光照耀，正在催化升華，屏絕邪惡世界回音的至善大愛翩翩而降，但願這份上帝賜福的幸運時光永遠持續下去吧，即使走向恒久的安息也是一種豪奢的救贖啊！
她深情地凝視並向著不算遙遠的東北蘆葦上空藍天下高高聳矗的基督教堂哥特式尖頂，緩慢而艱難地在喋血的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姥姥知道聖潔的救贖鍾聲即將再次從那裏緩慢而宏亮回蕩開去，帶著神秘的典雅象溫泉流進千萬顆心，飛向一幢幢低矮的茅草漁屋，飛向一個個尚在戰火中煎熬的貧窶家庭，在柳塘小鎮和整個錦秋湖平原上空持續回蕩……
又有數隻“濕地之神”丹頂鶴濯冰霜颺奇韻，掠過紫熒熒的蘆花秋光，一如姥姥那鍍滿陽光的氣質高雅俊秀、清正曜華、清雋皎潔，展現出高尚和向善的德行，婀娜典雅得令人窒息，繼而開闊而長的翅膀，伸直的頭頸和雙脛，呈?十?字般的造型，顯出秀逸、瀟灑，直衝雲空，淩霄振翯，若天女散花然後聚集鴰噪，又是久久的盤旋與低徊、高亢、憫怨的鳴叫，忽高忽低地在空中翻飛，和對響應，仇偶相從，一聲聲幽鳴疊叫，久久地盤旋，不斷地嘹亮長嚎。
姥姥休德嘉應，直覺得九天闔閭，仙馭青冥，無數神俗混合的形象和事情赤裸裸地厘出了頭緒，玄機嶄露，她幸運地參透了天地間的一切，可惜自己卻已經喪失了表達的衝動和能力。
心中卻一派伶仃寥落，空蕩蕩，茫然若失，姥姥隻覺得雲霄悠悠，天旋地轉，龍日難中，心海孤苦，空曠苕苕，人世間的緣分越來越深遠地遁去，一種久經不衰的猛重依戀懷緬，如影隨形地隱隱縈繞著，噬咬著她此世淑清亮拔人格與奇逸卓犖才華的扼腕歎息，更有善良安詳於人於事無妨無爭的痛恨，隻是沒有愧悔。
如血的夕陽下，丹頂鶴惋憐楚楚地高舉著頭與細長的脖子筆直而立，遠遠望去，婉約如一塊掛著流淚的和田愁玉，發出淒美低沉的喚歌，聲聲淒淒悱悱切切蕩漾在廣闊的錦秋湖麵上，風悲涼地呢喃，為鶴的舞歌伴奏，久久的徘徊不願離去。天賦地賜神與的形韻之美哀鳴著由自然潛入意識之中，扶乩著孽緣創傷冥冥悵惘的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