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複仇去(十七)
騾駒袁的玩鸕鶿師傅綽號“鷹王”的陳家村老漁翁,也是梁司令的拜把子老哥,他酷愛極了鸕鶿,所不幸的是卻因為鸕鶿死在了日本鬼子手裏。
有一年,八路軍傷員診所將四名基本治愈的戰士員藏在了遠在後子窪的鷹王家,不料卻被惡霸“狗奴才”出賣,鷹王連夜把傷員送到湖裏一個小島子上。日本鬼子沒找到傷員,氣急敗壞地把幾十隻鸕鶿都抓進了網兜,揚言如果交不出傷員,就當著鷹王的麵把鸕鶿一個個活活開膛破肚。
鷹王難受得身子都軟了,要求把鸕鶿放了就帶著找傷員,漢奸不同意。於是,鬼子帶上鸕鶿抓著鷹王上了汽艇,進湖去找。汽艇越開越遠,鬼子覺得不對勁兒,朝鷹王踢起了皮靴,鷹王不知哪來的力量,突然飛起一腳,把盛滿幾十隻鸕鶿的網兜踢進水裏,隨即也一頭紮進水裏。
鬼子哇哇哇喊叫,幾挺機關槍和步槍一起朝水裏掃射。不一會兒,鷹王的屍體就飄了上來,而那些鸕鶿一個沒跑,全都撲落在了老人身上,或許它們想保護主人,沒想到卻和八鷹老人一起死在了船上,鮮血染紅了大片湖水。每每跟三愣他們一夥年輕人提起這一節,騾駒袁就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平靜好長時間才憤憤地罵道:“小日本鬼太他媽可恨了!”
當解放初期,我坐著安碌碡撐著的“溪犁”下湖捕魚,頭一回邂逅到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騾駒袁時,他早已不見了當年意氣風發正率領眾魚鷹們風風火火撥動湖麵捕魚的矯健,而是一個躡手躡腳拄了拐杖,蹣跚著提籃趕露水橋集買小魚蝦的佝僂身影了。
安碌碡告訴我說老人已到了耄耋之年,瘦骨嶙峋,力不從心,連走起路來都需戴一副老花眼鏡,樣子甚至有點可憐兮兮,常引得路人不解地詢問:“自家不是養鸕鶿捉魚嗎?怎麽還要上街買小魚呢?”老人苦笑著擺擺手,似像於過去的曆史告別:“老囉,抓不動了,那寶貝可精貴,得當好生養啊!”
關於鸕鶿捕魚的動人場景,騾駒袁當然是親身經曆過的。作為有名的“北國江南”“魚米之鄉”,錦秋湖人非常善於捕魚,除了一般的撒網捕魚外,很早就馴養出了一代代一批批有著高超捕魚本領的鸕鶿。他家裏大半輩子野湖“漁貓子”捕魚、使網、養鸕鶿。
鸕鶿當然就是魚鷹,說起他家養的鸕鶿來,騾駒袁大爺便似得了敕令嘉獎一樣兩眼放光,拉著年輕時曾經輝煌的故事來更是滔滔不絕。據他講鸕鶿的叫聲甚為怪異,炎炎夏日裏若是放在陰涼通風的巷子裏,可以起到報警護家的功效,那主要是因為陌生人都會被它那獨特的聲音和尖尖的烏青鐵把子似的彎鉤硬喙給嚇一跳,不經意間會被它一啄鬧著,要是招惹了它還許弄出個鮮血淋漓的狼狽樣子。
據說,鸕鶿嘔出的“痰”還是一味治療哮喘的良藥,當時在物資條件和醫療設備極其匱乏落後的年代,前來求討醫治肺結核、咳嗽等偏方的村民絡繹不絕,老人也大都樂意奉送。而鸕鶿的戰場卻在水中,隻有到了水麵上才會顯現出英雄驍勇的一麵。
他年輕的時候外出捕魚,會手腳並劃著一隻小船去到理想的河段,而鸕鶿則整齊地站在船頭,各自脖子上都被戴上一個脖套,似兩列整齊站隊的哨兵儀態威武。然後,他會選一個波平浪靜的河灣停船橫槳,竹篙順勢沿船舷一敲,那些馴化好的鸕鶿便會似得了命令般紛紛躍入水中進行捕魚。
若是發現魚兒的蹤影,鸕鶿便會撥動那一對大大的腳蹼,箭一般快速地衝進水裏,叼起一條又大又肥的魚兒躍出水麵,魚兒還在拚命地掙紮,而鸕鶿早已顯功般高昂著脖頸,身子輕鬆自如地在河麵上遊弋,由於戴著脖套,鸕鶿捕到大點兒的魚都無法吞咽下去,所以,隻好叼著魚兒重新返回到船邊。
此時,騾駒袁隨著喉嚨裏發出一陣:“嚎嚎嚎嚎……”的召喚、放牧號子,便會手腳麻利地把魚兒拿下,獎勵個小魚兒喂下,鸕鶿就會意地“敨”一聲又是一個猛紮下水忙活去了。當遇到大魚的時候,幾隻鸕鶿有的啄魚眼,有的咬魚尾、有的叼魚鰭,配合得非常默契。
特別是一種據說平常不怎麽拿魚的叫做“跐老鴰”的強力鸕鶿還會大顯身手,奮力捕捉。待捕魚戰事結束後,騾駒袁大爺當然忘不了摘下鸕鶿的脖套,撿些小魚賞賜給它們。
騾駒袁終年往梭於蕃蕪渺茫的錦秋湖上,那些與秋風共舞與星月共眠的漁火就是他守候的靈魂。他總以一如往昔的獨有情懷審度著喜愛的鸕鶿的一切,蕙縷腥風犁鏵一樣耕耘過他健壯的背臂粗糙的臉頰刻滿了崢嶸。
他苦楚無奈地笑容裏隱持著刀傷火痕,背脊也被歲月滄桑打造成了箭羽待發的弓狀,把希望的心結綰在了錦秋湖這張碩大無朋的漁網上,鸕鶿造就的牽日攬月的雙手嗬!總撈不盡滿河的蒼涼與綢繆,而無疑地,這位古董級的“鸕鶿老人”就是魚鷹子部落文化深處的靈魂。
馴養魚鷹子拿魚,這種古老的捕魚方式想來是那麽地有趣好玩,那麽地盛極一時,以至於唐代大詩人杜甫也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家家養烏鬼(鸕鶿),頓頓食黃魚”,隻不過這種難得的捕魚方式現在已很難見到了,或許將越來越遙遠了。
公元兩千年後的錦秋湖上一隻成年的魚鷹往往可以買到兩到三千塊錢左右。因為魚鷹的成活率不是很高,而且要把魚鷹訓練成捕魚的好手也不是一件易事。在過去,錦秋湖大自然生態體係沒有被人類過度破壞的時候,一個人家能養上幾隻不錯的魚鷹是件很幸福的事,因為有了那些魚鷹的勞作,能給家裏帶來不少的收入。
從上世紀八十年初起,錦秋湖水體因著人為汙染和流失、糟蹋急劇銳減,每年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捕不到魚。但是魚鷹每天還是要喂養,很多魚鷹因為得不到足夠的喂養,導致腫脹等身體不適的情況發生。於是,有些沒有捕魚能力的魚鷹和一些年老體邁的魚鷹,往往變成了飼養人的負擔。
於是,這些勞苦功高的魚鷹就會被欠發達社會恩將仇報悲戚無情地施以灌酒後的謀殺。其所謂的灌酒就是要將他們安樂死。這是一個很莊嚴肅穆的事情,往往是要等到天黑之時,由村裏的老人點亮馬燈,意喻著讓他們能找到去往天國的光明之路。
這個時候,小孩和女人都要回避,然後用一瓶平時都舍不得喝的好酒給他們灌下去,隨著酒力的揮發,魚鷹慢慢的失去直覺。主人依依不舍的將其放入事先挖好的坑洞中,掩埋好。那種無奈的場麵很揪人心。看到那個場景的一刻,鸕鶿老人騾駒袁前後數天都禁不住地喟歎流淚,難受得感覺跟朝夕相處的棣友訣別一樣。
卓傑的原生態民俗風景是錦秋人獻給遠來的客人和後來子孫的最好的文明禮物,對於錦秋人來講,日子就這樣流水般延續著。而每天吃過早飯,鸕鶿老人就會照例帶上他心愛的老夥計,和老兄弟們到近的河塘中捕魚。
過去,用鸕鶿捕魚在錦秋湖上很常見,時至今日,會養鸕鶿的人已經很少了,也因此鸕鶿老人騾駒袁在錦秋湖上遠近聞名,人們都親切地稱呼他為“魚鷹老倌”。幾十年的捕魚經驗讓鸕鶿老人騾駒袁很快就能夠判斷出這一大片水域哪裏的魚厚,他就在哪裏中撒下漁網,為鸕鶿劃定了一個範圍。而此時幾隻鸕鶿也似乎已經會心地聞到了殊異的味道,開始興奮起來,而它們的表現將決定鸕鶿老人一天的收成。?
鸕鶿老人騾駒袁在鸕鶿的脖頸處係上了一根猴皮筋,一場人們平日裏難得一見的討伐拚搏即將打響。鸕鶿老人騾駒袁操著隻有他們和鸕鶿才能聽得懂的語言大聲吆喝著,沒一會便有了所獲。四五隻鸕鶿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便捕到了二三十斤的魚,今天就算是豐盈了。
但即便如此,也比不了那些有機械化動力的船隻,他們可以到更遠更大的湖泊中用拖網捕到更多的魚。他說自己也完全可以造一隻這樣的船,但舍不得這些跟了自己多年的鸕鶿弟子,也不願丟棄這種熟悉的捕魚方式。
而這些鸕鶿在他的眼中便像是自己家裏的一員似的。鸕鶿老人告訴我說他和這些鸕鶿的感情很好,以往有鸕鶿死掉,他都會覺得很受不了,要象對人一樣把他們埋葬起來。從鸕鶿老人身上,我們看到了錦秋人最為質樸勤勞的影子,更讀出了人與環境之間的本樸和諧。?
當”魚鷹老倌“帶著剛剛打上來的魚到通濟橋早市上擺賣的時候,露水集上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伴隨著“北國江南”湖野原生態民俗文化旅遊開發熱潮的逐漸形成,蓮花村這個一度被世人遺忘的錦秋湖古屯沐浴著二十一世紀的陽光愈發彰顯出她的獨特燦爛魅力。雨停之後便是一派夕陽的輝煌,原生態民俗文化旅遊開發讓鸕鶿老人有了新的生活契機——到河塘上向接踵而至的遊客展示錦秋人的傳統捕魚活動。
全國各地慧眼識珠的丹青妙手們也不失時機的來到純野生“巴比鬆”——錦秋湖裏寫生,繁忙的都市人在這裏尋找到了稍許璞雅的寧靜。今天的錦秋赤子實在承載了太多的反哺複興使命,同時,遠離黃金分割律的塗鴉與市井邏輯糟蹋也讓很多有識之士擔心其命運會否像許多開發後的生態古鎮一樣,隻剩下一個鄙薄猥憾的殘畸物質軀殼。活著的錦秋湖真正的價值就在於千百年繁衍不息的生態體係以及成長在這“一溜邊河崖”柳塘古鎮上的“土著孑嗣”和一脈相承的文化氣候、底蘊。
?老錦秋騾駒袁自然是拿魚摸蝦下箔布鉤的行家裏手,五六畝大的一塊水麵上,硬是用一條條密實的葦箔連插成了一座“水上迷宮”。曲折連環的葦箔牆頭圈繞構成了大街小巷彎胡同院落。有幾進幾出的“深宅大院”,也有配備東西跨的連環院,稱為大裹、二裹、三裹……各個院落內有大屋、有配房,還有套間,分別叫做尖子、簍和籃。大大小小的門七八十個。不管鯉魚、火頭還是鯽花等什麽魚,隻要進去就別想出來。
那連環院的組成或者也叫做行條、大廓、二廓、三廓、四廓、五廓,五廓裏頭設有閉縫。行條也叫路箔,長達幾十上百米。行條筆直直的,魚兒遊到此,還以為很好玩呢,直用頭去撞了玩,怎麽也想不到其中機關暗伏。二廓也叫葫蘆頭子,越往裏越大,魚兒進入就有點開始“迷”了。
於是,在驚慌之中,魚兒開始緊張起來。待進了三廓、四廓、五廓,這才發了傻怔。路越來越亂,越亂越找不著退路。急雖急,為時晚矣。急急地遊來遊去,迷迷糊糊的,就進入閉縫。這閉縫像個陣眼,許進不許出了,隻要遊進,可就真迷了魂了,明明見大湖水波蕩漾,卻使盡本事,再也不能離開閉縫。
隻得幹等著漁民劃了小船來,樂悠悠地打開閉縫,輕輕地倒進船艙。漁民們把到箔塘捕魚叫做“拾魚”,再準確不過了,真一座名副其實的迷魂陣。再狡猾的魚也隻能隻有束手就擒。每逢有人從這裏路過,騾駒袁大爺還總大方地往來往的船艙裏扔了幾條魚,友好地囑咐幾句拉一頓年經家常。
一九四三年夏天裏,”魚鷹老倌“騾駒袁撐著船,姥爺他們就借助於“迷魂陣”連環院一舉收拾掉了十幾個在湖上狼狽為奸飛揚跋扈欺壓漁農的鬼子和黃皮狗子拉雞隊?。
那是六月的一個下午,姥爺帶著手下七八名隊員,將騾駒袁的大溜子偽裝成過往商船,載上了布匹、蝦醬、幹刀魚等誘餌,從蓮花村出發沿孝婦河向西行進,準備引誘敵人上鉤。
夏日的黃昏,驟雨初歇,夕陽從雲層露出臉來,微風輕拂,荷香幽幽,很舒服的感覺。安碌碡和三愣坐在船頭,其他十幾個人躲在艙裏,姥爺隱蔽在艙口觀察動靜,臨機指揮。騾駒袁大爺頭戴葦笠駕了漁船沿著蘆葦蕩邊緣行進,時不時穿過碧葉亭亭的荷花深處,正是朝陽初升,點點金光灑在湖麵,湖水泛著輕瀾,陣陣微風拂過,蘆葦蕩隨風舞動,發出沙沙輕響。水鳥拍打著翅膀,落到蘆葦叢轉瞬消失了蹤影,落霞雲影裏,大湖處子般靜謐而馨喜。
姥爺一邊仔細欣賞著美麗的景致,一邊機警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船慢慢行到湖中,路過一片蘆葦叢,忽然裏麵駛出一了兩條小汽艇,船頭分別站著仨鬼子四個漢奸七個人,一前一後將商船夾在了中間,一個高個黃皮子喊叫著讓停船檢查。姥爺回頭示意,駛進“水上迷宮”,安碌碡立即引著拉雞隊在迷魂陣裏兜開了圈子,他們一麵迂回作弄,一麵打手勢招呼大家做好戰鬥準備。
裝扮成船老大模樣的安碌碡高聲衝著拉雞隊答應道:“是!是!小的從命,恭候老總檢查。”而三愣則故意又做出打算掉轉船頭想要逃走的模樣,以便將拉雞隊徹底轉悠糊塗了。
鬼子橫行霸道慣了,哪受得了如此刁蠻生猛的湖民?一見騰地就火了,他唧裏哇啦地拉動大蓋子槍栓,高個黃皮子狗仗人勢地從腰裏拔出匣子槍朝天一摟,“叭”,隨即歇斯底裏地高喊一聲:“再不停船,老子斃了你們!”三愣作出害怕的樣子,不得不把船靠了過去。
由於箔道行條、大廓、二廓、三廓、四廓、五廓阻隔,兩船無法靠近,小個子漢奸隻得抻著鴨脖跟探頭往艙裏一看,船上裝的布匹、幹刀魚半遮半露,不由高興地喊道:“有好貨哩!請太君過來吧!”
貪婪的拉雞隊隻得擔上條板,搭過來靠近騾駒袁的大溜子,其中兩人迫不及待地縱身跳上漁船就往艙裏鑽。剛下到艙底,就被宋鯰魚和皇甫老夫子一桶筲扣到了頭上,跟著抬腳踹到地,三下五除二捆綁了起來。
船上的隊長見下去的兩人沒有動靜,立即起了疑心,預感到情況不妙,“八格!”為首的鬼子緊握上了刺刀的大蓋子衝著隊員們的小船就是一槍。姥爺一聲令下:“打!”戰士們縱身跳出船艙,端起槍朝敵船一陣猛打,幾個鬼子漢奸應聲癱倒。
槍響的同時,有個矮個子偽軍剛要舉起盒子炮抵抗,被三愣飛起一腳“咕咚”踢進了湖裏養上了;另一條小船上的十五六個鬼子偽軍一看被包圍了,遂無心戀戰,紛紛丟棄了槍支,隻顧豸突鼠竄,跳水逃跑,然而,怎奈被大裹、二裹、三裹……各個院落的大屋、配房麵麵俱到熱情挽留著,成了甕中之鱉,盡管手忙腳亂拚命掙紮,卻光扒拉就是撞不開,所有努力無濟於事,笨手笨腳,醜態百出,眼明手快的隊員們笑得前仰後合,最後,跟撈啦賴蛤蟆似的一個個用抄網子把喝飽了錦秋湖水的鬼子偽軍拖了上來,悉數活捉,前後不過小半個時辰,為害湖區數年的“拉雞隊”便徹底覆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