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複仇去(十五)
看到大夥這份著迷,安碌碡卻賣起了關子,隻見他搔了兩下嘴巴,旁邊會心的隊員們就立馬給他裝了煙袋插進嘴裏點上。他毫不謙虛地一伸雙腿,兩個年齡為小的隊員被其他人吆喝著給他捶開了腿,捏摸開了雙肩和後背。他來者不拒的體驗了半天,才在大夥還不快講的催促聲裏再一次打開了尊口。
民國初期,黃河根上濱蒲一帶趙家村一對趙姓夫妻,不歇氣地連生了六男四女。因張口的多,打的魚不夠喂鷹的,原本貧寒的日子雪上加霜。當他們的最後一個女兒降生後,戶主老趙聽人說好名字能改變命運,就狠狠心逮上家中僅有的兩隻老母雞,找到鄰莊丁家的飽學之士丁老先生說,俺莊戶人家沒學問,起個名字既難聽又悶氣,俺家小子們淨叫狗剩狗嫌狗蛋啥的嘎,女娃子呀不是花就是葉,俺想請您給改改名,改就改那種響闊的,有妙音的。
丁老先生略一思忖說,這一點不難,男孩麽,就叫趙大鼓、趙二鑼、趙三嚓子、趙四鈸、趙五喇叭、趙六笛子。女娃麽,依次排列,挨個就叫趙箏、趙笙、趙琴、趙弦吧。
過了二十年,趙家真的發起來了,成了本莊首富。四個閨女也都嫁入豪門。村南劉家村說書的盲人劉竹板還把這事編成了他賺飯吃的快板:大鼓敲鑼嚓子哢,由窮變富叫人誇,喇叭哇哇配上鈸,動靜大了必發家,笛子雖短心眼多,日子紅火頂呱呱。箏笙琴弦奏好音,全都喜嫁富人家!
趙家村北的周家村,有一周姓戶,四個兒子都老和尚帽子平古蹋的。家長見趙姓發家急紅了眼,就找到了丁老先生的兒子、正教中學語文的丁大名說,我覺得聽人家叫咱平頭百姓頭皮一皺一乍的,俺四個小子原先的名字是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一類的,娘娘媚媚的,連點大男人的剛性都沒有,您就照著咱莊戶人家常見的、硬乎乎地、有點棱角的東西改改名吧。
丁大名脫口說,這個容易,就叫周磚頭、周石頭、周疙瘩、周坷垃吧。周家主人連聲叫好說,改得好,沒一個不冒頭的!過了十年,磚頭摔斷腿,石頭砸傷頭,疙瘩胳膊折,坷垃長了瘤。四村八鄉的村民大惑不解:都是丁家改的名,為啥水火兩重天?一位?包打聽?挺神秘地告訴大夥:一樣才怪呢!人家丁老先生讀的是《周易》,他兒子看的是《八卦》,眾皆愕然!
“講完了?”意猶未盡的隊員們依依不舍地問。
“講完了!”安碌碡斷然回答。
天賜衝著聽迷了的隊員們辦了個鬼臉,“獎勵來了!”說著捏了一小塊土坷垃撒進了他的脖子裏。
“你這兔崽子!”他一邊站起來弓側著腰往外得瑟,一邊攆著天賜跑著打,惹得隊員們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讓再你拿架子,擺神譜!”其他隊員們一旁起哄地說。
正鬧著呢,忽然,從一片艾蒿叢裏傳來激乍詫愕沒人聲的高亢怪呼聲:“哎呀!俺娘哎!……我褲子裏咋有蟲子爬。”
“咋來呀?瘮人不拉的,你?……這是踩著狗爪子了?大驚小怪的!”
“你看我褲裏頭鑽進什麽了?”“瓶子底”沮喪幽咽地唉哼著。
“你這髒鬼,幾年沒洗澡了?你瞧這身袼褙少說也得二指厚啊,這要是鬼子刺一刀肯定能碰卷了刃撞斷刀把子的。”
“去你的,淨汙蔑俺!”“瓶子底”黑瘦的驢臉一下子臊得和大紅布一樣了,神情尷尬地極不自在起來。同時,由於腚底下躥火,焦急害怕,臉頰積皺出了一道道紋坑來。
安碌碡幸災樂禍詭秘地黠笑著,一邊是有點雪中送炭解人之危的協作友善,一邊卻又處心積慮有意戲謔,誇大其詞地起哄、欺騙他——“呀!一根長蟲(蛇)咹?!咬著D毛根子了。”
姥爺一瞪眼,衝著安碌碡說:“你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拉啥屎。他本來就膽小,你是捉弄他幹啥啊?還不快替他搗蹬出來?”安碌碡知道自己任啥都逃不過司令的火眼金睛的。
別人一揶揄他越發覺得刺耳,聽著聽著“瓶子底”就更加咋呼得急了,禁不住渾身暴起了一層層雞皮疙瘩來。登時感覺下體奇癢,連忙伸手抓撓了一下,感覺有個胖乎乎、肉奶奶的東西粘在膝蓋以上大腿間。“趕緊脫下褲子來,還羞慚什麽?這裏又沒有女的。快去一邊葦棵子裏處理一下。”
“瓶子底”便提摟著褲子沒命地朝一旁蘆葦濃密處顛去,邊跑邊抑揚頓挫地吆喝著:“哎呀呀,啊呀呀,癢癢死我了!”
“瓶子底”脫下長褲,挽起大腿根子來,低頭仔細看清了,有一條螞蟥全身已經快要都鑽進去了,隻剩下一個潮濕蟲子大小的尾巴。“瓶子底”立時嚇得亂喊亂跳,臉色蠟黃,雙手胡亂沒命地抓、摁。可是越折騰那螞蟥反而鑽貼得越緊固,叮踞得越厲害了。
即使把螞蝗的後腚揪得像塊橡皮筋那樣抻脹出三扁指長,眼看著快要斷了的光景,可前麵呆在皮肉底下的蟲身子仍然沒有出來的意思。“瓶子底”從小最怕螞蟥,下河涸魚摸蝦,遊泳玩耍,曾領教過螞蟥的真“功夫”。他擠不出螞蟥,無奈地向外麵求援。“快進來!快呀!”
安碌碡一麵往他身邊走著,一麵裝腔作勢、故弄玄虛地“指點”著說:“甭緊拔!越拔越結實,扯斷了也出不來,得用巴掌輕輕地拍周圍的皮膚才讓它顫驚了蠕動著倒蛻出來。
倒是王鯽一個箭步衝進來,風風火火地說:“我來幫你除掉它。”他躬下腰,蹲下胯子,慢慢拍打著螞蝗周圍的軟組織,對著正在嗬唷的“瓶子底”一笑:“一個大人了,怕個鳥!”撓折了一會兒,他隻用兩個指頭掐住螞蟥,稍用力,就把螞蟥一下下抽了出來。螞蟥吸了滿肚子血,王鯽把螞蟥甩地上。
“瓶子底”趕上去生氣地抬腳一搓,撚成了肉泥餅子。再看那被螞蟥咬過的地方,有些紅腫,鮮血直流。“瓶子底”還用手指死死按著傷口,不讓流血。安碌碡和王鯽說:“這樣按著不好,螞蟥咬過的地方有毒,要把毒液及時擂出來,等咱們打完了仗回去後用燒酒洗幹淨,不然就會發炎潰爛”。
“瓶子底”有氣無力地很痛苦地唏噓著:“關鍵是現在啊,哎喲,俺娘啊!癢死我了!”
“先別急,我自有辦法!”王鯽小時候到河裏撈魚,經常被螞蟥叮咬,對付這個經驗滿漲。
他圪蹴下身子,用倆指頭拤住傷口,從螞蟥鑽進去的地方往外一大圈用力往外猛擠,將一滴滴汙血搪出來。那倆指頭在“瓶子底”大腿上用力掐時,“瓶子底”心窩兒裏咚咚直跳,有一種麻嗖嗖、刺拉拉的滋味。
擠了一會兒,他鬆開手指,忽然張開嘴巴趴下吮住傷口。這是“瓶子底”壓根兒不曾想到的,猝不及防,一陣震顫,兄弟情義,戰友敬愛,他一下子被感動得哽咽難抑,熱淚盈眶了,便不由自主撫摸著他蓬亂的頭發,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嗒落在了王鯽的身上。
他喃喃說“好兄弟!小心啊,傷口有毒……”可慈善心腸的王鯽好像冇聽到,繼續“吱吱”吸吮,“啁啁”嘬一陣子,吐一口血水,不一會兒,草地上就已經瀝啦了一大灘子。
蘆葦蕩裏,奇靜浩大無邊,彼此聽得到心跳聲。他每每使勁吸一下,“瓶子底”就身心抽搐一下。
“瓶子底”全身芤脈似的酥軟了,幾乎要靠到了王鯽身上。這樣連續忙活了十幾次,王鯽鬆開口,站起來,輕輕問:“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瓶子底”顯得姁姁觥觥,滿臉堆笑地點點頭,連忙穿上褲子。而王鯽卻按了他肩膀頭一把說:“等一等。”“瓶子底”一臉疑惑地問:“你要……幹什麽?”
隻見王鯽站起身,四處轉悠著環顧,從一棵老柳樹黑褐的糙樹皮上小心翼翼地揭下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怕風吹了似的拿了過來。
“瓶子底”不解地問道:“什麽東西?”王鯽停頓了片刻道:“喜蛛殼,是一種特殊小蜘蛛做的窩,這種窩一般都做在牆壁上,所以也叫喜蛛壁,咱‘一溜邊河崖’老輩子人就常用它來貼創傷,有很好的消炎、止癢和鎮痛的效果”。
“瓶子底”一臉茫然百般幸福地聽任王鯽放手醫治。王鯽不慌不忙地把那黑糊糊的東西撫平,朝傷口上塗一些涎水,再把喜蛛殼烀到上麵。
“嗨!好了!”“瓶子底”望著他雙手慈祥溫和地來回撫慰著,最後,一拍“叭”,長籲一口氣,大功告成地說。
“瓶子底”覷覷敷著傷口的喜蛛殼,又瞅瞅王鯽,心裏生出幾多由衷的真摯感激!他越發覺得眼前這人,不是從前那個粗魯莽撞的小家夥,而儼然是一位高尚老道、樸實可愛、粗中有細救死扶傷的高大男子漢、及時雨!“瓶子底”不由自主鬆弛了心裏緊繃著的那根弦,把破舊的褲子放下來,怔坐在一抱草上,望著王鯽、安碌碡、司令和隊員們極不好意思地發起呆來。
梁司令從腰間撕下一根白色老粗布繃帶遞給他說:“纏上幾圈!你爺爺的,屁大的個事,你說是……行了吧?!權當母蚊子親了你牙子一口。”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語的低聲喳喳著,身後的蘆葦叢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有動靜!”三愣道。
“著啥急?反正放出了遠中近三波十多人的偵查隊,真有情況的話,早就發警報了!”生鐵牛不以為然地說。
“齁出聲!”三愣執上了,隊員們也就跟著認真起來。
大家挓挲著雙耳屏息靜聽,遠處真有輕輕脆脆的“唰啦啦”劃水聲,時隱時聞,雲影泉顫,飄移不定,後又由遠而近,顯然這是來人了。鯰魚微微吹一下口哨,那邊觸電似地立即回應,一喚一答,遠遠看到蘆葦梢頭忽靠攏忽掰開了的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