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複仇去(五)
一滴滴頭部渾圓尾巴陡細的臃腫露珠,如同剛剛啄破卵巢的嬌嫩肥胖的蚜蟲雛崽,用無機的滾動和有機的囁蠕運展著晶瑩剔透的酮體,僥幸挑上葦葉精細尖頭的,或者恰處在整副錦秋樂譜某個嘹亮聲部的露珠,正好被太陽曜得光芒迸射,那裏麵綽約展露著七彩熒暉,仿佛引人入勝的神話的美麗入口。
露珠們順著蘆葦高頎纖細的棵體往下炫流,遇到葉子脖根處,越擠越大,漸漸爬上了稍微翹起的葉子胸膛,隨著後續的接踵而至,最後,歡欣地攢聚成了橢圓形的一團,因著蘆葦葉子上挓挲的一層絨毛的鋪襯,整個菵露瞧上去顯得乳白油汪。
當葉子不堪重負地漸漸低扭下來,於是,一大串熙熙攘攘的露珠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撲簌簌從壓彎的蘆葦葉穗上不斷地墜落下來,澆得下麵的蓬蓬野草歪肩膀晃腦袋,驚得青蛙凸起的眼球不停地抹搭著甩掉了,而上麵葦葉突然卸去了滿身負荷一下子高興地反彈著翹起頭來一顫一顫的,甭提多恣剛了!
人體的晃動和刀槍的挪蹭一次次觸搡著密匝匝的蘆葦棵,加之一陣風吹拂而過的推擁,更有三五隻大葦鶯前來冒失造訪,旁若無人的踞留與“這山望著那山高”的跳躍,原本安靜的蘆葦蕩就像喝高酒的漢子結束了麻醉狀態,胳膊掄腿蹬悠地上演開了節目,伴隨著刷拉刷拉的搖曳,一滴滴,一串串沁涼幽怨的潏潏沆瀣珠子像熟透的櫻桃嘩啦啦、撲簌簌簇擁著落下來,濡濕了下層的衰葉雜草和潛伏的隊員們的衣服。
幾隻匆匆爬行的螻蛄被溫度懸殊的瀼瀼露水一澆一下子懵了頭,撅起脖頸靈敏地左右捭闔著,又抬起前腿劃擦嘴巴,棕褐的身體蜷曲伸展了數下,鑽入纖芥蓬窠不見了;金龜子由於披著靛藍或熒綠色瓷實的盔甲根本不理會露珠的襲擾,露珠的砸擊被濺得私下分裂迸射,照樣大搖大擺地兀自摔跤、趕路;倒是兩隻橘黃底紋圖案斑斕的蝴蝶才爬上一根草梗,就被突如其來的淋漓露滴潑得一對豎立的扇子翅膀失去了重心,顫抖了一陣,掉了下來,它們掙紮著從困惑中奮起,開始了又一次的攀援。
在蘆葦蕩裏待命的大夥頭發都被灑得濡黏成一小綹,一小綹的,抿趴著,沒了來之前的蓬鬆和挓挲。露珠落到隊員們的額頭感覺很提神,隻是不用手抹掉,或者搖頭甩出去,它們就順著一道道深皺長褶湧向眉毛,再滑進眼瞼,搞得人眯縫著雙眼皮怪不舒服。
一大滴露珠先是從紫穗上摔下,掉到了另一株葦子的肩部葉子上,又彈越到下麵,蹦到梁九嘴角上,浸流進嘴牙之間,他被有點甜絲絲的滋潤犒賞得囁嚅著咂巴了幾下嘴唇,側抬起頭,緊縮峨眉,巡視了以下漸次退去的迷霧,豎起耳朵聽了聽周圍,仍舊闃然無聲,他把長苗大鏡麵手槍往腰後一拽,拽下一根狗尾草芯來,把細莛含在嘴裏,使勁咬扯著擺弄著,索性躬坐了起來。
在他背後孝婦河水繼續悄無聲息一往直前地自由流淌著。草蜢子“唧唧”的奏鳴聲,微弱而清晰,和諧悅耳把靜謐清逸的錦秋大湖莽野協奏、渲染得有聲有色、張弛有致,令人意醉神迷。
一墩墩短頸斜挺、挓挲著橢圓形肥葉的車前草依然葉子穿越《詩經》生機蓬勃的嘹亮時空,無煩無憂,恣肆開合著,歡欣愉悅如同那闋蔥蘢繚繞的“采采芣苢……”古老主題歌謠,餘音嫋嫋地回響於隊員們或伶俐或猛莽的耳畔和心間。
齊腰高的茅子草頂端長著一撮茅針刺,在微風中搖晃著纖細的靚姿,長長的葉子隨風忭舞,銳利的草尖像鋼針紮在衣服上隨身體運動越專越深,刺在皮膚上有微痛的感覺。
水搽子渾身長滿了豌豆般大小紅紅的野蘋果,如一盞盞大紅燈籠懸掛在崖陂,惹得大人小孩爭先恐後采摘。正忙活得起勁時一隻狐狸拖著長長的尾巴從草叢中竄出,快步如飛,大家吆喝著圍堵追捕,在一片叫喊聲中突然消失。有時地竄出一隻野兔,飛出一隻野雞,給隊員們帶來無限的安慰和歡樂。
蘆花盛開得漫天紫暉,轟轟烈烈,遠望那浪漫的蘆花滂沱、繚繞似霓霞若瓔珞,隨風起浮在汯汩蒼浪之上。彎彎曲曲的河流像玉帶般繾綣在蘆葦綠羅裙下。不遠處的池塘裏窈窕的白鷺、漂亮的黑嘴鷗等水鳥在自由自在地遊蕩,隨著船隊的駛近,也慵懶地向遠處遊去,卻好奇地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忽然,一溜溜南風吹來,蘆葦蕩喝高了的醉漢似的晃動著發出一番接一番的沙沙聲,岸邊圈起的迷魂陣箔道上孝婦河激發出嘩啦嘩啦的流水洄響……
廣袤蔥蘢、暑蒸苾勃的蘆葦蕩給人以太多酣暢淋漓的遐想和神秘感,那裏不但風光秀美壯觀給人以經久不息的震撼,深深的蘆蕩裏也蘊藏了豐富的財富。長期漚爛的黑灰河泥的醩香和剛翻動的鑲嵌了綠水草的黃板泥的新穎耦合舒漫散發著。
一隊蘆花鴨摻雜著幾隻綠頭鴨微微搖擺著神臀泰然自若地撥水而去。熱季裏湖水特有的鮮活、腥芬、幽秀的濃重氣息恣肆洋溢著,身旁野生薄荷一團團茂盛縝密,一片片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清洌嫻雅的老嫰橢圓葉片呈淡濃綠色,上麵叢著茸茸白絲毛,徹沁心脾的釅鬱爽朗嗆人鼻孔,倘若遽然靠上去,猛不丁會打個噴嚏,馨烈的氣味從每一個毛孔滲進肌膚,使得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通透了。
因為貼得緊,甚至踩踏和壓粘了一叢,源源不斷地蓋過了蘆葦和青草的味道,撼動了梁九那些棲息在歲月腹腔裏十分深刻崢嶸而遙遠不褪的難忘歲月。
梁九想起了小時候,初春時節,蔞蒿遍地蘆芽短,正是田螺欲上時。他和湖畔的孩子們撐著小船,在料峭的春風中,在淺瀨的湖灘上,在密密麻麻、鮮鮮嫩嫩的蘆芽間,不停地撈拾著碩大鮮美的田螺,扣掏著烏青的鐵螃蟹。隨著田螺和鐵螃蟹賣到城裏,他們換取到讀私塾的費用。
幾場春雨過後,當蜿蜒在孝婦河大堤上的槐樹飄出濃鬱花香的時候,湖裏的蘆葦已經一群孩子似的蓬勃菴藹,同俊美的漁姑似的玉樹臨風,根連著根,葉靠著葉,密密匝匝,熙熙攘攘,鬱鬱蔥蔥,隨風起舞,形成了一望無際的黛青色屏障。
有時侯,他們三五孩童拎著籃子穿行其中,折一根蘆葦杆,截出一斷,用小刀削個斜茬,開出小口,安上蘆葉,一支蘆哨就做成了。放在嘴上一吹,“嘟——嘟——”哨音清脆悠揚。然後,再打些最寬最綠無關緊要的葦葉下來,紮成一捆捆的挎回家,太姥姥把它們洗得幹幹淨淨,裹了糯米、紅棗,包成一個個三角形的粽子,用文火慢慢地煮,蘆葦葉的清香就漸漸地滲透到棕子裏,而粽子的清香隨著嫋嫋的炊煙彌散在湖畔的上空。
深秋時節,大片大片的金燦燦的葦杆上,搖晃著一簇簇銀光閃閃的蘆花。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天空中飄舞著葦絮,到處彌漫著乳白色馥鬱的味道。人們采來團團蘆花,用它做成毛窩鞋,或者把它墊在棉鞋裏,既保暖又暄軟,就是在數九寒冬的臘月腳也不會凍傷。
老家的人們把收割的蘆葦分成三等,優質的蘆葦編成潔白漂亮的葦席賣到各地。老家蓋房子蘆葦是必不可少的建築材料,蘆葦以其柔韌的拉力被當做壘坯固泥的?鋼筋?,人們還主要把中等的蘆葦打成箔鋪在擔排好的檁條上,上麵塗抹了泥,再囤上麥秸或掛上瓦,這樣的房頂又結實又保暖。葦葉和不能用的亂杆子被用來燒火做飯,燃燒起來泛著葦油、冒著青煙,飄著清香,燉出來的草魚鍋餅等原生態綠色飯菜那才叫香呢,每每想起來禁不住就流口水。
秋風勁吹,魚胖蟹肥,姥爺就裹夥上“一把簾子”相約找到孝婦河兩岸蘆葦長勢茂密水草豐美的?油水墊子?下網。?油水墊子?魚就自然厚。後來,大姥姥就常說:“魚頭上有火,聽見魚在河裏撲拉,比他親爹來了都翻愣精神頭!”
他們下兜網,先在河裏隔兩米左右插上一排木樁,然後,把網係牢在木樁上,網的底綱用腳踩入泥裏然後撫平,以免被水衝起來,網的上綱根據水流的速度和河麵的雜物的多少來確定抬多高。網下好後,便在岸上用竹披子支起一個拱形的窩棚,上麵蓋上塑料布,裏麵鋪上草、拴上蚊帳,他們還帶了些幹糧以備晚上餓了吃。
夜幕降臨了,梁拴寶跟著安碌碡躺在窩棚裏聽他胡拉海耪著陳年舊事,河裏劈裏啪啦魚的跳躍聲不斷崩進耳朵,心裏甭提多興奮激動了。水麵上跳躍的白鰷是難以捕到的,逮著的多是貼著水底遊走的鯰魚。每隔兩個時辰就要起一次網,同時也檢查網是否有被水衝起的地方。
已經是中秋時節了,晚上湖水已有些鎮涼,水一般都在沒腰深左右,下水之前往往還要點上一堆火,上來後趕緊用火烤暖和。深夜雖然寒冷,但是看到起上來的鮮活的魚蟹蝦鱔,心裏比喝了蜂蜜還恣剛,其他的一切都忘到腦後去了。
那會兒螃蟹不值錢,特別大個兒的螃蟹也就五分錢一個,所以,街坊們對螃蟹不感興趣,一般比較小點的螃蟹他們都扔掉了。夜裏為了打發瞌睡和寒冷,他們便在火堆上燒起了螃蟹吃,那滿黃肥大的螃蟹燒得吱吱冒著油,烤得黃燦燦的,鮮美的噴香繚繞開去,惹得人禁不住黏糊饞涎頻頻直流。有時還從台田上偷偷拔來一棵棵剛剛鼓肚的豆子燒著吃,每每此時,他們就無不由衷地慨歎著那帶著草木清香的玉米大豆和大螃蟹真是人間最美的美味兒啊!
後來,姥爺每次向天賜提起他們不怕熱燙饕餮得滿嘴黑糊糊兩手髒兮兮的怪樣子時,都陶醉地半眯著眼癡癡迷迷仿佛墮入了仙境一般。
錦秋湖裏的魚多得翻不開沫似的,每次下網都能有很大的收獲。有回一晚上下網捕的鯰魚足足裝了鄰居家的一小驢車,聽姥爺說有一條大鯰魚把網芯子給堵住了,雖然那一網隻兜住了它一條,可那鯰魚竟然跟個枕頭似的。就是下大雨,湖水一漫,道上車轍裏都會有魚。
姥爺還跟別人在離家很遠的烏河上支起了一個扳網,村裏的小孩們有時玩耍就去到那裏,廝跟了鬧騰著扳魚兒玩,路邊水溝有“吱吱”聲,扒開草叢一瞧,咿呀!好一片黑壓壓胡子鯰,一看到人影就往一個洞口衝進去,爭先恐後擠得水嘩啦啦直響,他倆就和小孩子們把兩頭水堵住往洞裏掏,一陣激戰,總共抓了八九斤四胡子鯰魚。
一次中午,姥爺給一幫光屁猴燉上了一鍋鮮活的鯰魚,他把魚的內髒掏出後,帶血放入鍋裏,也沒放什麽油,大火燉了很長時間,那一頓是那幫鼻涕猴們吃的最香、最好吃的一頓鯰魚了。現在,我兒子那個新生代小子和他那群享福的哥們盡管衣食無憂,可吃到的魚滋味遠不能和過去同日而語了,小魚盡柴油農藥味,越大一點的魚都是人工養殖,激素類飼料和避孕藥催肥的。
荊草叢藪紛繁菶菶,鬱鬱蔥蔥,滿目星仔眨笑,霓霞流丹,絢爛嫵媚,姹紫嫣紅,惹得鶯歌燕舞,熱鬧熾熱。夏末西南風爽朗湑瑟地吹過來,已經偶爾很有秋的味道,暑氣裏織進了絲絲溫馨的涼意,渲染得漫湖遍野繾綣依嫋風情萬千。
站立在船頭極目眺望,遠處整個青紗帳如黛似墨,海浪般起伏綿延不斷的絲綢丘陵重重疊疊,一團團牛乳似的煙嵐霧靄在千萬翡翠峰壑之間彌漫繚繞,給莽莽蒼蒼的蘆葦蕩全籠上了素潔縹緲的紗裙,一派綠韻綽約,朦朦朧朧。近旁濃淡深淺,斑駁陸離,富麗勃滃,光彩奪目,抒寫著生命絢爛至極、積澱深厚的瑰麗華章。
太陽在茂盛的湖岸樹林背後穿雲破霧朗照大湖,雲海霧帳中現出了海市蜃樓般的淑景矞象。渺渺藍天高遠遼闊,如穹窿形的大鍋蓋扣在鍾靈毓秀的百裏錦秋之上。白雲悠悠如絲絹匹練,嫋嫋婷婷,隨意柔曼地舒卷,變幻著雋秀婀娜的豐姿,與大自然巧手雕琢的鬼斧神工交相融合。
姥爺他們伏擊鬼子汽艇的小船在悠悠前行,一隻接一隻的,首尾相隨,艄公們穩穩當當地撐著順了交叉水道就拓進到了蘆葦深處。戟一樣的蘆葦不時搖曳出一片片蕭蕭聲,隊員們漸漸感覺好像四麵厚牆把自己與外界一下子隔絕了,巨大的沉寂想鐵桶一樣緊箍著包圍過來。說話聲從身邊的葦稈裏傳來傳去,最後篩細了,滋潤著,消匿了。
刺泥鰍逗著天賜頑皮地用腳丫撲打著平靜的水麵,濺起朵朵的水花。一群群幼小的魚兒不時地聚到他們腳下玩耍嬉鬧,優哉遊哉,無拘無束。蘆花野鴨冷不丁從他們小船旁的葦蒲間飛起,撲啦啦地涉水而去。咋兒抓住葦子頂梢,喳喳地叫,蘆葦顫顫悠悠好像要折斷了,可仍然敏捷矯健像精靈般的芭蕾舞演員一樣瀟灑輕盈,然後,一抬腿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