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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複仇去(三)

  一九九二年秋,在湖濱鄉黨委借調當宣傳幹事的我走訪湖區尚且健在的八十多歲的老船家,他們其中的少數知情者斷不了向我講述起當年錦秋“魚雁部落”漁農們艱劬可憐的生存情景。


  地處黃河三角洲的錦秋湖,“九流下潲”自魯中山脈逶迤而至匯為淵藪,塘灣闊寬水脈深湛,有數條河流貫入渤海,舟楫便利,水產養殖捕撈發達,乃天然福地。而一代代逐水草而居的漁農像天上的大雁一樣,為追逐洄遊的魚蝦,隨著季節的變化遊動遷徙。於是,後來人便將自古以來有規律的春來秋往的漁農稱之為魚雁部落。


  錦秋魚雁部落在千百年遷徙中飽嚐了大自然風雨洗禮,創造出深厚的魚雁文明,揭示出先祖那些生吃螃蟹活吃蝦的歡樂而艱劬的漁獵生活。史書上沒有關於這裏魚雁文化的記載,但民間卻有口口相傳的散落掌故和繽紛漁歌,有大量的民俗諺語以及生存發展經驗,確實需要很好地保護、搶救、挖掘和整理。


  出博興縣城往南走,連著護城河的塘灣不時飄來水草的芬芳氣息,剛翻過支脈溝就會聞到一股苾勃敷腴的湖腥味兒。嗅覺告訴你,錦秋主體到了。那味道,外人覺得你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氛圍,而於一溜邊河崖人來說就是家的味道。


  湖畔到處是漁農逐家建起來的“跐腳”。開始,也就是幾根鮮楊柳棍子垛上各種樹枝子再壓上潮濕的土,或者戧杆搭上木板,深入湖裏一兩米,待漁船回來的時候,再有一個木板搭到船上,家鄉人管這個棧道叫“跳”。後來,漁民給岸邊砌上石頭,有的用舊船板,有些大碼頭的模樣了。


  不少漁船挺在岸上院落的船塢,有要修理的,有棄而不用的,也有要轉手賣掉的。婦女們在院子裏修補漁網,頭紮彩巾,手裏的線梭子左右穿梭、打結。回頭說話,手裏的活兒也不停。此處也是漁家賣貨,小販收貨的地方。


  柳塘鎮漁民營生分工很細,有船東、有船工、有編網的、有收貨的、有加工的、有收儲的、有販賣的,各司其職,忙忙碌碌。黃昏,小清河、孝婦河開始漲潮了,錦秋湖水逐漸充滿。潔白的鷗鷺落在蘆葦蕩上自由自在地翱翔,隨著湧浪起伏上下翻飛,爭相覓食。碼頭的院子的人車多了起來,綠地毯般的灘塗碼頭邊頓時活躍起來,慢慢開始有些人聲鼎沸了。


  進湖打漁的船兒一條接著一條回來,船頭犁開湖水,形成了無數人字形的波浪,越來越寬,衝擊著河灣兩岸。太陽向西山沉去,船家趕緊卸貨,兩人一組,用木杠子抬下來收獲,那大青蝦灰白濕潤,各種魚兒銀鱗閃爍花紋迷離,活蹦亂跳……


  錦秋湖有一個有神奇的地方——老鴰窩。聽說那是一塊三麵環水的鹽堿地,在榆樹、桑樹、柳枝灌木叢中包圍著一個水潭,逢旱水不降,下雨水不漲。頭一天抽幹泉水,一夜又回到原來水位。


  茫茫的大湖中間有一眼即使三九隆冬大雪紛飛凜冽栗寒也不曾麻淩結冰的甘甜清冽的泉眼,著實讓人不可思議,也吸引了大批候鳥在此棲息覓食,更常有猞猁獾等野獸出沒,而狡猾的狐狸黃鼬總從這裏出發隨著漁農們代代口口相傳的掌故出入於聊齋裏外,無疑地為老鴰窩平添了幾分神秘。


  而更為可貴的是老人們講老鴰窩是明清古漁村遺址,這就為錦秋湖魚雁時光找到了寄達現實探尋的文化標本。此處有百多年的蒼柳翁桑,打漁人為追逐魚群,像候鳥一樣在湖邊遷徙,古漁雁留下的房子依稀可見,後來,有人在此建立了廟宇,雖然香火不多,但是,卻隱約透繚著仙地氣氛。


  離這裏不遠有一座蛤蜊山,原來,水獺們習慣了在附近蛤喇密布的河灣裏摸上,然後,銜著到岸崖上來,煞有介事地美饕一宿,那哢嚓嚓的咀嚼聲隱隱傳出老遠,幾乎滿鎮子裏的人都能聽得見。吃剩的蛤蜊吐出皮後丟棄了,慢慢就堆積成了嶺。有時,漁農們把誤入漁網的水獺崽抱回家,晚上,水獺崽的父母就上岸,不停地久久叫喚著孩子回去。


  抗日戰爭那年月裏,錦秋漁農子弟兵在那樣環境裏的野宿當然不像現在的有帳篷、防雨布,甚至彩塗鋼夾層活動板房,姥爺帶領的隊員們天當被地當炕,忙活到黑,疲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因此,一覺像酣死豬似的,睡得踏實,卻並不舒坦帖服。


  眼下,他們就是幾個人一幫將就著把兩邊的蘆葦往中間一綰,權當帳篷,底下割了些蓬蒿荊草加上幹葦葉和去年的高粱、玉米秸作鋪墊。抬頭望望大雨前的混沌天空,像是鑽進了蒸籠一般沉悶難當,臨近午夜的蘆葦蕩依然燥熱得氣氛溽溻沒有動靜,偶爾從不遠處傳來一陣短暫的葦鶯的鳴唱,瞅瞅紫穗紋絲不動,隊員們燜狠了,頂著渾身層出不窮的汗珠子,即使夜貓子的幹號也嚇不出來一絲涼意,半醒半睡的迷糊黏扯著。


  安碌碡把他的寶貝“驅蟲藥”往四周一灑,看著手裏的,已經不多了,其實他們帶的不少,無奈這個地方,蚊子多得碰破頭,勢不得隨便抓三五隻就能炒一盤,每一個都能叮得你緊皺著眉頭光顧了來回搔撓皮膚,而肆無忌憚的碩大蚊子成群結隊一團烏雲似的瘋噬洶洶嗡嗡得山響,販賣著煩躁和焦慮,不斷圍獵、撞擊著人的自保努力與瘮癢難當的忍耐度、堅持力,因而,對這個仰賴的驅蟲藥的使用量大呀,剛摸進窩棚來的時候,一失手就齁著了,這會兒想用都不行了。


  老安的“驅蟲藥”雖然有點刺鼻的味道,但比沒有強,他拿了個磕出豁子的粗瓷碗,舍不得地歪著瓶子倒了幾滴,然後兌上湖水,拿個柴梗一攪拉,用蘆穗蘸著甩到隊員們周圍,直熏得狂妄的害蟲遠離人體,逃之夭夭。


  可他給幾個四肢撓得油皮鋥亮快要出血的兄弟,再將“驅蟲藥”稀釋幾倍,幹脆就往蚊子好落的胳膊腿上抹開了。那驅蟲靈丹妙藥不是別的而是他留心收集起來的煙袋油子。末了,他還一個勁地滿嘴飛沫地鼓吹了煙袋油子一番——管事十天半個月。


  不過,三愣一看到都覺得胃疼,腦袋大,也許是他接觸的少的緣故,心裏爬進了毛毛蟲一般感覺猥瑣玷害的恐怖,仿佛比被毒蛇的髒嘴含了都難受。其實在這湖區早有扳倒樹摸老鴰的俗經俚訓的,就是夏天裏為防止蚊蟲叮咬“穿厚著點,臉上的灰塵泥汙不要輕易洗了去。”那樣稍微活動著,也不會太難捱的。


  曆經苦難的老安古道熱腸,可心地好的能人,往往都有些棱角性格,情致上來了,滿嘴嘍跑火車,老實的聾巴艮剛才誇了他一句:“安哥真中!”不成想,他竟摁不住地驕傲起來,大嘴一咧道:“本人鋦燈泡,焊針鼻,火補火車裏外胎,給蚊子結紮,蒼蠅美容,螞蟻拔牙,蛐蟮治腰間盤突出,蠓蟲子驗公母,長城貼瓷磚,黃河清淤,太平洋裏打堰子涸幹嘍拿魚,大西洋裏下筌,月亮上蕩秋千……啥不會吧?”結果惹得大夥哈哈哈一陣笑得岔了氣。


  他因此又榮膺了一個新外號“安大拉”。不過,碌碡滾子辦事認真著呢,與他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凡是看準了的事誰都牛不過他,最早在村裏時,他甚至做出了一般人都做不來的,獨出心裁使懶號惰突然出擊的“怪異”行動來。


  有一年盛夏,他下湖回來,剛進胡同道,就看見一隻老鷹從他家天井裏忽嗒著一雙大翅膀飛了起來,兩爪還抱著一隻驚得咯咯叫的蘆花雞,他趕緊拖拉著漁網往院子裏跑,但見一地雞毛,原來老鷹把他家的一隻飜蛋的老母雞抓走了,要知道那老母雞屁股庇澤著他一家小日子,平常攢個雞蛋拿到橋集上去賣了,足夠一家人燈油鹽火哄小孩們吃的了。就連自己抽旱煙大都也是從那雞婆腚嘍摳出來的。所以,氣得他哼哼咬牙直跺腳,恨自己咋就變不成哪吒腳踩風火輪手握乾坤圈飛上天去收拾了那廝。


  他攥著個魚叉爬上牆頭,衝著半空比劃著,胡亂刺了好幾下,仍舊不解恨,鄰居一個青年就跟他鬧著玩說:“碌碡哥,你苶是發啥脾氣?天河裏魚厚,你就眼紅了?!”弄得他焦躁發狠,心裏刺癢癢的難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走神,竟差點從上頭張下來。


  事情一晃快過去一旬了,一向要強的他還碗口大個疙瘩似的鼓鼓堵在心上。這天下午,他喝了半瓶子高粱酒後,一拍胸脯振天價響,就扛了一口袋麥子到屠戶安禿驢家換了一副豬下貨,按照自己捉摸的點子,跑到孝婦河北大岸上,割了幾抱青草蓋住身子,把豬血往周圍一灑,豬下水往胸膛上一擺,躺在地上眯縫著眼裝死,單等那刁鑽老鷹盤旋下來吃他“死人”肉。


  可等了大半晌,沒見到老鷹的一翅膀影子。近半天工夫,當他被暑熱血腥熏蒸得煩躁難受地咒罵著待要起身的時候,就看到從河南一望無際的蘆葦蕩裏豎著飛起了一直老鷹,斜著身子就瀟灑地滑翔了過來,油黑的翅膀閃著陽光,遮天蔽日,鷹鉤鐵嘴威風凜凜,居高臨下,猛然俯衝,似乎能把個活人嚇死。


  可安碌碡照樣躺得“穩穩坦坦”的,一動不動地守株待兔。不一會兒,那老鷹落到他身上了,踩著他那嚇得夾得緊緊的雞巴,叨了幾下豬腸子,扯拉得長長爛淋淋的,好歹仰起脖子使勁吞嚼了幾下,終於,咽下去了一長條。接著,老鷹又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一隻馬王爺獨眼時,突然,他大眼毒睜叱吒了句:“操你奶奶的,老子的一這隻眼你還想要?!”


  跟著雙手狠重一合,一把拤住了那刁鷹的脖頸雙腿,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豬下水一抖摟落了一地。轉身連老鷹帶豬下貨塞到麻袋裏,嘴角子一撇快笑到耳朵梢子上了,往脊梁後頭猛一甩,拽了自己一個趔趄,唱著扥腔蛤喇悠上崖回了莊。


  一聽說一隻眼的蛤蟆逮了隻天上的鳥王老鷹,合蓮花村的人都跑來一瞧究竟,安碌碡這下可來了神光,他是把老鷹倒吊在破箔杖子上,一邊攥著脫下的鞋底將老鷹往死裏搧,一邊像個大老婆盡翻淨著陳芝麻爛穀子,哭天抹淚數落情理似的解恨地挖苦道:“俺,俺,俺讓你這飛賊知道咋,咋,咋,咋死的哩!俺,俺,俺就指望那老母雞過日,日,日子了噯,你,你。你咋就來俺家裏搶俺的?嗨?俺拖老帶小的容易嗎?嗨?俺就一,一,一目了然了唄,你還想啄瞎嘍俺這隻寶貝眼唻嗨?讓俺掄竹竿戳打,戳打,戳打著探路走道咹?嗨?你好詆心刁毒來,來,來,來你,嗨?俺饒了你就是饒了南,南,南牆上的蠍,蠍,蠍子了噢,嗨。俺‘厲,厲,厲眼鷹’的名號是白,白,白叫的嗎?嗨!俺這人,人,人鷹可比你厲害多了啦,嗨!嗨?……”


  不等他家老人從另一位宅子裏趕來勸,他已經把個“大鵬鳥”打得呆瞪著眼,斷了氣。


  那個相隨抽他謔的鄰居又說:“還打?!”


  待他激打著眼皮低頭去仔細瞅時,那老鷹早就直梗梗了身子好半天了,已經被他屠叉得羽爛揚肉齉紫了,他這才忙住下手,還氣哼哼的叱吒著——“不經敲!”最後,剝下老鷹皮拿到土特產中藥材收購站上賣了,又換回一窩毛茸茸唧嚶嚶的雞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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