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沒尾巴老李回來了!
“五月十三,淋破瓷罐。”街坊們一個個心裏仿佛都明明白白的:“是那黑龍大孝子——沒尾巴老李又回家給他娘上墳來了!”
龍宮一樣的記憶發軔於子夜潑漆如海漫天蓋而下的傾盆暴雨,天氣不假思索地豪放瀟灑起來,湮沒了大窪裏密密麻麻高低參差的綠色部落。白日裏那些崢嶸嶙峋、癭瘤累突、昂藏矞拔猶如雲團降臨的臥河老柳,高矗筆挺的摩天毛白楊仿佛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團含糊難辨的濃墨中。
那會兒,玉米剛剛吐揚紫蕊尚未灌漿,潮濕而寂寥,太陽終日躲在蘆葦蕩裏,霧霾煙水陪伴左右。街坊們則無奈地沉溺在一片汪洋無倪的惘然之中。“磨刀雨”陰霪滂沱,一下就是三天三夜。
俗話說:屋漏反遭連陰天,小清河入海處羊角溝頂托的鹹淡潮水正逢上漲,奔騰的洪濤會漫過沙灘和堤岸,爬過碼頭口房子的門檔,衝過崖頭,穿越牆壁合巷,直撲向村莊的主幹街道。
天昏地暗,閃電和轟雷交向輝映。幽暗曲折的巷道和窄窄的台階,一次一次被雨水吞噬。蓮花全村五分之一被裹挾著大量魚鱉蝦蟹的湖水淹沒,漂晃著從房間裏衝出來的家什,牆頭、土坯屋不斷有喝醉了倒下的,狗和鴨鵝在水麵上遊泳。
大棵的洋槐樹,梧桐樹,柳樹被劈倒吹斷,長滿綠葉的樹枝隨潮水浮動,散發出辛辣的清香。望著大水匯集的恣肆汪洋,孩子們興奮地衝到屋外,光著身子頂淋傾盆大雨,在緩緩湧動的潮水之中,大聲喊叫,嬉笑,玩耍,奔跑……惹得大人們不停地咋呼著進屋。
天井裏、火爐邊都成了打魚摸蝦的好場活,伸手一條魚,揚起胳膊往炕頭上一扔,有的黑魚甚至跳到灶頭鍋裏、糧食甕子去了。上頓吃魚,下一頓還是吃魚,魚成了幹糧,幹糧成了菜。後來,魚蝦多的拿不玩,人們也懶得逮了。
“火風響,蟹腳癢”,三年前,也是盛夏,趕上了鬧蟹災,長在錦秋湖邊的檾麻葉果、玉米棒子、高粱穗子甚至榆樹葉子都讓爬上去的毛螃蟹和鐵螃蟹啃禿了。村農會發動漁農們每個勞力逮到八九十斤,每十斤獎勵一個銅板,一時間滿圈鬧騰得喜人,到處是拿螃蟹的,旮旮旯旯裏盡是一點兒都不摻假的標準綠色食品,可惜那時一點都不稀罕。
吃不了,隻好糟了肥上進莊稼地,掰下的玉米個個水靈瓷實香甜。在一個據說三十多年未見幹涸過的老灣裏出了一條七十多斤的大鯉魚,被大網小舟阻擋住落了難,正趕上過八月十五村裏安排人宰了分給各戶,把從沒有吃過的肉丟上花椒、八角、三萘等香料放在鍋裏一燉,整條街都飄滿了撲鼻誘人的濃香味兒。
洪澇和連陰天氣造成的冷嗖陰霾絲毫沒有退去的跡象,此刻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無聲無息落到恣肆勃發的草叢上,一陣風吹過來,卷起暗夜的晦昧,宛如針尖般刺入肌膚。站在窗前麵容清俊瘦峭的姥爺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卻沒有關上窗子,隻是站在那裏默默望著那一片低聲部盤桓奏鳴的寂靜的夜色,仿佛側耳打聽著什麽奇異的動靜。
姥姥的呻吟氣息一如遠遠駛去的輪船悠長粗亢的汽笛聲淹沒在了蒼茫昏沉的大海裏,比雛貓嬌膩的囁喏更細膩文靜飄渺無痕。
借著明亮的月光,姥爺細瞧被天籟秀氣漂染得韻采綽約的那張玉潤豔麗的臉蛋,溫馨品茗著兩個人純摯愛情的刻骨銘心的經曆,他緊繃著苦惘、內疚、責備的表情,加速梳理精心策劃著對於姥姥的那份專執、忠恕和聖潔躁動不眠的綢繆依戀。
他想爬起來再忙乎一些編筌製筐、打箔補網之類的營生,也好借此把心移開去,可又一尋思難受了一白天的姥姥若是因此被驚醒睡不著了,再神人無治地疼痛起來,本來就束手無措,這更三半夜的豈不更加慘淡淒涼急頭賴臉的?於是,他隻有作罷,心裏卻結實地捉摸著要不就先養足精神頭淩晨即起好好幹活擔當盡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