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漁台子上反偷襲（四）
田老山人請來了，他對著滿湖流嵐漫卷的蒼茫蘆葦水蕩不慌不忙地點著煙鬥，嗞啦辣，嗞啦啦，有滋有味一聲不吭地吧嗒著，一直眯縫了滄桑深邃的老眼沉著雄渾地愣了許久，然後，不顯山不露水地將褡褳往肩膀上一搭，背著把桃木令箭，獨自撐舟下湖繞灣過灘兜了幾個圈子，踅回來，一插竹篙，雙手一拍甩說：“這隻狐狸拿不得，我擒不了，誰能幹誰幹！”
“他大爺，你……大夥子都撲著你威名去的！”
“可這是啥？看腳印和氣脈是狐精頭，誰打誰倒黴！”
蓼花哪肯罷休？遂執意說：“大山人噯，俺也不是出心造孽，隻因實在是禍亂得雞犬不輕，弄得人心恓惶！再說了這錦秋湖十裏八屯‘一溜邊河崖’誰不曉得你老的尊姓大名啊！都說梁山好漢行俠仗義，如今大家夥都傳得你鍾馗似的，難道你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東西興風作浪危害街坊們不哆嗦一下眼皮？你那嶗山道士那裏學成降妖捉怪的一鋪一蓋在那裏擺著呢，啥刁鑽的狐狸精也逃不過你一世英名的道業！回頭我給你獻上雙份的一雞二魚三豬頭謝犒！你若這樣撤退，莊裏鄉親的一傳開，你老還咋出門？”
“大姊妹，這，這，你看這是說到哪裏去了呢？我這不是人還沒邁出門檔嗎？”
老田頭最怕女將出馬，蓼花這一抬一擺一截三招鬧得他登時紅臉撲塌的，就抬起右手一個勁地搓著腮，眼神虔敬笑容和藹地不好意思起來。他到底撐不住鄉親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觀望、喳喳，礙於麵子，老田頭沒了退路，才真的橫下一條心——我非拿住它不可！
於是，老田頭借坡下驢地說道：“那好吧，不過，俺先得吊三天味。”
所謂“吊味”就是打猛獸前的徹底的臨戰準備工作，要將獵人身上的世俗人味清除幹淨了，讓野獸聞不出來。老田頭挑了後子窪沙洲邊風頭上的一間孑遺漁屋住下，刮光胡子淨了臉，連腦袋也剃了個冬瓜光溜溜。在褐重的烏河水裏泡洗了行裝，也滔洗了自己渾身幾遍。
然後，一個人躲到破看坡房子裏，用個剜空的半截西瓜殼當碗盆化開一塊黑乎乎的雞肝似的東西，分三天三次喝下，那是牯牛、羖羊、司晨雞血混合幹，能禳吉利，接著燃燒荷葉、水蓼、香蒲除穢拿邪鍍野香，渴了就喝土井子水，餓了吃不擱醬蒜辣椒蔥的蓮藕、蓴菜、蒲苔，沒白天帶黑夜地聽著鳥雀青蛙天籟協奏，連台子上的人影也不見，全然回歸體驗了一把了本樸錦秋先民的采真野性。
三天後，田山人估摸著身上的世俗人味淘蹬得差不多了，就空手進湖“業務”去了。
傍晚，雙手厚指甲黑乎乎長彎鉤的田大山人穿著玄黑猛獅道袍開始做法，披頭散發，腦袋患了羊角瘋般後仰著，胡子拉碴的嘴巴不屑一顧地抿成鴨嘴狀，雙眼故作神秘的懨懨似睡著，手腳塗滿朱砂，右手緊握桃木劍，左手食指中指直抻出，其他指頭蜷起，使勁往屋外蘆葦蕩裏點點劃劃，嘴裏念念有詞嘟嘟噥噥開去，不知說些什麽。
他先是抓過烈性白酒瓶子“咕咚咕咚”像喝涼水一樣飲了三大口，一瓶子就下去了一大半，周圍的人無不驚愕佩服，隻見他一抹嘴，精神大振，一臉凶惡，雙眼暴突，咽喉裏吭吭咳咳的一陣咕嚕聲，如同瘟雞受驚拉白痢一樣漓拉出一溜子，他圍著天井轉了三圈，往半空裏劈來砍去，揮舞著桃木劍跳著古怪的舞蹈。就在大家詫異之際，他徑直殺氣騰騰地閃進了一條阡陌，向青紗帳深處快步走去。
一袋煙的工夫，老田頭到底回來了，用桃劍挑著一疊黃表紙，隨手漚到盛滿著清水的瓦盆裏，瓦盆裏的清水立即變成了血紅色，“上來聞聞！”蓼花輕輕走上去，蹲下身子抽打了兩下鼻子，感覺有股血腥味散開。
田山人攪動了幾遍血水，撤回桃劍，甩甩滴答著紅水的凜凜法器，一腚坐到了板凳上，架起二郎腿，愣了愣神，接過男人們遞過的旱煙袋“吧嗒”了幾口，一吹煙霧，“嗞嗞”有味地恣拉著，半眯著眼下了會兒神，然後，慢慢騰騰微微睜開雙眼，像瘦弱的老翁艱難地刨開兩個潮濕發皺結結實實的黑豆莢。
等兩個黑豆粒終於不情願地露出來後，他脖子睡落了枕似的生硬木然地環視了一下周圍的人，若有所失認認真真地說：“那東西道業深，打是別指望了，隻一招兒，作大圍！”
老田頭說的大圍，是大夥齊跺腳一起上，將野獸圍起來打。從前的皇帝、貴族打這種圍是為了排場，兜威風，那是鬧著玩兒，而真獵人不到拾孩子的老娘婆（過去農村的接生婆）下了跪——實在沒咒念的時候是不會搬出這一蠻招兒的。老田頭已經偵探到了狐狸精的老窩子了。姥爺當下招呼南屋子上的主要男女整半勞力一起上陣，就要敲鑼擊盆打大圍。
第二天，全王家、賈家屋子的人幾乎傾巢出動，撐舟踏嶺從四麵八方圍住了那座蘆葦蕩縱深的蘑菇沙洲草甸子頭。漁農們你吆喝我叫喚，嘁嘁喳喳，嗷嗷嚎嚎，故弄玄虛，咋咋唬唬，此起彼伏，遙相呼應，成群結隊的狗，“汪汪”，“汪汪”，嚎吠成一片。田大山人的德國牧羊犬像展翅欲飛的銳眼鉤鼻老鷹矯健出擊，人們手握一柄柄挑草的胡叉，拚穰子的二齒子，銀光閃閃的大釤鐮，興衝衝地奔向後子窪進軍。
那是有力氣沒處使，閑得耀武揚威的半大後生和青年們最頭瘋的扇乎事，可老人們卻全是不以為然的鬱悶樣子：“這是怎麽的了？就為了一隻狐狸，驚動水神爺呀！”但他們嘟囔歸嘟囔，大家還是撒歡癲癡似的往前趕，你呼我喊人叫狗跳的，蘆葦蕩裏頓時熱鬧得不輕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