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好日子來了(五)
仿佛連綿無際的黃燦燦雲彩,魚龍香稻穗頭厚得像棉被子一樣豐盈,使勁推都幾乎撼不動似的,梁九兩眼笑得彎成了月牙兒。
“嚓,嚓,嚓……”鐮起刀落,銀光閃爍,梁九握著的鐮刀像一條雪花蛇一樣在稻海裏龍騰虎躍左突右鑽,埋頭潛行,“唰唰”的鐮聲如同低沉清脆的絲竹調急促地奏響著,汗珠子“劈哩啪啦”地掉著,鐮一陣風似的地砍,猛捯廣撩攬於腳前狠狠往懷裏一割,隨著右手握鐮摟著圈兒地往回一勾,剛卷成一大捆,鐮頭兒並腳尖一蹚,忽地撂在一邊,或隨鐮身挑起抱到蘆草靿子上,由於快速衝拉,沉甸甸的稻穗打得手背有些疼,厚厚的稻子不屑幾鐮就是一捆,用力抻著靿子勒著稻子抬腳一踏,來回再逛勒緊紮靿子,一個個直挺鼓脹的稻個子就匆匆而就。
梁九褪了色的藏青老粗布褂子,像塊蒸籠布,兜得熱氣哄哄一股股地往上冒,他覺得那條傷腿有些酸痛,想坐下來歇緩一會,眼前卻立時望見了娘那張皺巴巴的老臉。
老娘在家裏做啥著哩,盡管他每次出門前都叮囑她啥都別做,可勤勞慣了的老娘那雙閑不住的手還在摩挲紡棉線,編蒲團、筐子,蒲草、葦子一莖莖地劈開,剝得寬窄一般整齊流暢,灑水泡柔,精心製作成生活器具賣了換錢積攢著……
可敬的老娘眼色好的時候,就很節儉艱劬地巴結日子,為了給他掙上彩禮錢,沒白帶黑地忙營生,晚上不敢荒廢燈油,湊到月亮底下做針線擰篩子,紮破了手指,往嘴上一吮,血水咽到肚子裏。那一切都是為了讓他的媳婦有個著落著,也好早抱上孫子,可他一番心思在外麵闖蕩,哪裏顧得上個人的婚事?因而,倍感內疚愧責,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親娘。
清淡淡的混合腥芳氣息,隨著霧汽彌漫了整個湖窪。九月的清早就像世界新生伊始慈祥而又偉魅,許多還沒有起乳名的鮮嫩野花青草比著賽著地灑著香氣,拋著芳韻兒。
蓼花邊走邊瞅著眼前的錦秋湖美景,她感覺世俗鄙薄可憐的印象正在被一種巨大的神力格式化著,靠了指指點點,她抒發著自己內心汩汩的美樂,癢癢磁磁的也就奇了怪了,“怎麽平常日子裏就沒有覺出?也沒聞得滿湖這麽香?”其中的奧秘,她隱約思忖到了一點,心裏頭想想,甜蜜蜜的。
忽而,出神的她猛地責怪開了自己,因為不能忘了還有一個“大英雄”般的人物在等著自己呢,頓時,蓼花就愈發覺得周圍草花更加幽馨美麗了,就好比被無數隻蜜蜂、蝴蝶抬著鑽進了心裏躁躁的好受,一股子醇厚蜂王漿的味道泛了上來。這一切使得蓼花越前走越高興越迅速越輕飄了。
那麽大的韌耐力,梁九都割了半條嶺了還覺不出乏來,渾身竟像有使不完的勁。蓼花爽快地越過田埂,目光親切地遠遠投向那魁梧的身影。他背後那割得幹淨齊刷的地,茬兒短,穗子齊,捆子一般大小。
蓼花抬手招呼姥爺來地頭柳樹下歇息吃飯,他卻跟沒聽見一樣繼續躬身收割著。蓼花放下飯筐子走上前去,遞上漿洗得幹淨柔軟的毛巾,梁久才直起身板子,接過來,憨厚地咧嘴一笑,擦了擦紅撲撲染了稻子灰塵的臉頰和那汗窪窪的纖長脖頸。蓼花細微的關照開心的微笑帶給了姥爺舒逸的問候和鼓舞。
天不亮,蓼花就起來了,按照老人的指點,她挎著一個中等葦筐子,走過阡陌,撥開蘆葦,到房前屋後的溝灣裏提上了姥爺下好的筌,敨了將近半筐子魚蝦,那活蹦亂跳鱗光閃閃很是喜人,水淋啦啦的。自己提著回來,然後,她和老人一起生火做飯。炊煙繚繞,群鳥呢喃,一陣陣芬芳腥清的天然氣息撲麵而來,潮煦的湖風柔曼地吹開她憂鬱的心扉,沉浸在不緊不慢的安詳勞作中,蓼花仿佛找回了那種平和恬淡的田園生活感觸。
蓼花蹚著兩褲腿的露水和草屑給姥爺送來的早飯是高粱米烀餅子和鮮小雜魚燉茄子。老人是很過日子的好婆婆,都簡樸慣了,蓼花收來的魚蝦她都讓揀出大點的養到天井東邊的土井子的葫蘆頭子裏,以便積攢著多了以後撐舟到通濟橋或者利見橋露水集上賣個好價錢,添換日子,更牽掛著給姥爺張羅門好親,娶妻生子,她做夢都盼著孫子上街打醬油哇!
姥爺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了,可眼下的活正趁手,他拉著架勢不斷重複著鐮起刀落的動作,左手和小胳膊一抓一攬,右手緊握的鐮刀略微揚起伸插進去,貼著泥草二指左右,猛地用力一勾,再一攏一掏,成把子,幾把子的稻子便魚貫跌入了懷中或地上,姥爺越幹越勇,一種隨心所欲,接觸深入運刃其間,手到擒來的痛快刺激過程贈給他以身心爽朗的感受,越割越帶勁。
鐮刀是勤劬的漁農身手不離的“老活計”。錦秋湖大野蘆葦蕩壙埌無際,荊刺叢生,野獸繁雜,各漁台各農戶下窪侍弄莊稼,捕撈,割草,打柴,尋草藥,獵戶打獵,開路或防野獸,均腰插鐮刀,立拔使用。刀口子一般長一拃半,刀背厚實,刃薄鋒利,即使手腕大小的樹苗,一刀砍下去,刀口齊齊整整地斬下,一點問題沒有,毫不含糊。
此刻,他通過鐮刀與水稻來來往往的柔情蜜意被事物發展的互動成癮性規律左右著,嫻熟頻繁風卷殘雲般地收割著,正熱汗披淋地施展在興頭上,一想到停下來反倒有不舒服開始襲來。蓼花都叫了幾遍了,害怕飯菜涼了。他隻得直了直身子,挺起腰板,打住手裏的營生,抬起胳膊抹了把額臉上的汗水,向地頭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