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好日子來了（一）
姥爺家的老屋舊基在蓮花村西南的一個狹長的鯰魚形探入湖水裏的沙洲上，那台子兩麵是草甸蒲灘，中間高高的鯽魚背一馬平川，隔著一道椏杈舞梢亂撇的歪柳樹嶺，一條淺淺小河汊子流水淙淙曲曲彎彎繞著一大圈，天井敞亮寬大，院子最前麵、屋後頭生長著蕃菀錯落的高矗楊柳榆槐林樾，再往外就是茂密的蘆葦蕩了，很簡陋蕪菶。
但蓼花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貼切，因為家和親情對她來說是多麽渴望而不可得啊！
此刻，肥肥胖胖的黑身子白翅膀喜鵲們正戀著濃密的雲坨樹冠，一會兒跳來晃去首尾輕頜，一會兒翩翩飛翔，像狠敲竹板似的“嘎嘎嘎嘎”叫個不停。
一路欣賞著青紗帳裏葦鶯們此起彼伏賽歌會般的“唧唧唧，喳喳喳……”沐浴著縝紛蘆葦蕩裏穿來拂去的蕙風婉約、猗恬、曼妙的唦唦、錚錚、絨絨聲息，植株翠葉間的體恤觸搡，喈喈細語，嘩嘩忭舞，嗛嗛歌詠，饕餮著從曠野縱深飄來的孝婦河與魚蝦苲草媾和的正暢馝馞的水腥味兒，以及蓮塘裏錦簇的綠雲華蓋、粉豔荷花炮製的濃釅芬芳，他們將小船踅出大塘執進了院子前的一條小溝抽屜裏。
碼頭基本失去了意義，因為船幫子稍微一斜就靠上了陡峭的崖頭，就此，棄舟登陂，沿著那條蘆葦夾峙的彎彎阡陌走去，跨過另一條潺潺湲湲的橫貫小溪流，水裏填擺著一捆捆踏腳的玉米秸上敷了土，早已經被無數行人的腳鎮實靠了，流水明亮清澈，瀲灩奔淌，荇草旺盛的溪底上被歲月染白了的纂蛤喇密密麻麻，成群的娃魚青蝦來回嬉戲。
由於一座座大小不一的白雲山岩飄過來，暫時遮住了太陽光，溪水開始變得灰蒙蒙的，逸蕩起著一團團的厚薄霧靄，青蛙發出濕漉漉、翠生生的“咯咯咯咯……”的叫聲，拖著大肚子的蟈蟈在野草叢裏瀏亮地歌唱著，伴著蟬們清脆執拗爭先恐後的協奏，使人倍覺悠然頤揚，精神爽朗亢奮。
蓼花跟著梁九他們一夥爺們的腳步，踏著逶迤的水濱間綺徑，眼睛不夠使似的四下裏好奇地張望。他們誰也不多說話，因為各人的心地早已讓瑤池般的仙景時光搶占去了。蓼花的繡花布鞋像兩隻花蝴蝶撲撲地擦著路旁的草花飛逛著。
梁九的大麻鞋露著腳後跟，像兩片子枷槤板子搗得路麵“嗵嗵”直響，也將不少野蓬蒿、大耳朵灰菜踐踏得綠汁汩溻、紫米滾糊。金秋的陽光從高昂的蘆葦頭頂慵懶地照下來，暖暖的，軟軟的，湖水輕輕地淌著，搖曳著一個個七彩的美夢。河底的水草油恣恣太極地捭闔著，似裙裾如綬帶，舞姿妙曼，風情萬種。
迷迷蒙蒙中，一幅絢麗漫漶的記憶畫麵漸漸在姥爺腦海裏清晰起來，與眼前的一切慢慢相融疊合。他站在一塊磨盤石上，低頭瞧著溪水怎樣在堰子和木樁前激起盛開的浪花，癡迷入神地看了很久。
溪邊的香蒲間立著一片芙蓉樹，粉紅的芙蓉花正像少女美麗嬌豔的笑臉一樣爛漫綻放，歡欣忭舞著，於招蜂惹蝶中拷貝著醉暈的幽香和動人的嫵媚。他開心地借著水裏的磚頭、幹跐腳，來了個四級跳，甩開雙腿跨幾步就過了小溪汪灘，拐進一片蘋果梨杏混合林。
腳下的沙地草壤堅韌富有彈性，樹木因著他們的撫擁時有大粒水珠落下。緋紅的蘋果在朦朧中青得有些紮眼；燦綠的鴨梨引得饑渴的麻雀不停地叮啄；鵝黃的杏子正酸澀純情，不勝嬌羞地隨著風兒和陽光得的撫慰，閃爍於心葉間。
九月裏天開始變短，黑的比以前也快了。呼嚕一天的野鷓鴣風到了黃昏門子上慢慢就刹住了。太姥姥打算呆一會兒就要做飯了，她摸摸索索將豆油燈端到貼牆的高板上，坐在床沿上納了幾下鞋底，無奈針總是紮了手，右眼皮開始跳，哆嗦得她心裏越發思念自己的兒子，心情耿耿地感覺姥爺可能就要回來了，他成年累月在外麵跑，幹的殺富濟貧的風險事，她實在放心不下。這麽想著她在屋裏坐不下去了，就又來到了門口。
這個蘆葦環繞的漁家小院子拾掇得利利落落有條有理，地麵掃得幹幹淨淨的，麥草葦葉攤曬在東邊地上，一個老奶奶坐在屋簷下的撐床子上用拐棍撥拉著翻挑，一群大小雞悠閑地圍著她輕輕哼唱，啄食著爬蟲飛蛾。
“娘，娘……俺回來了！俺給你領來了個幹閨女！”遠遠地，姥爺就使勁喊上了。
同行的安碌碡他們隨手提摟著盛了活蹦亂跳的魚蝦的魚簍和蔬菜豬肉的筐子，前前後後地簇擁著，一邊瞧風景一邊有說有笑地往台場上的小院子裏走去，也跟著一聲聲叫開了：“大娘！”
姥爺那雙目失明多年的老娘，慈祥又善良，她正恍惚看到兒子衝著自己微笑呢，就聽見了喊聲，遂急忙扳著門框顫顫巍巍地叫著：“九哎！哦，俺娃們果真回來了！”她說著拄了拐杖慢慢站起身子，手搭涼棚，虛眯著眼望過來。
“大娘！”蓼花幾乎跑著是撲了過去，緊緊攥著老人的雙手，而老人也是親切地拉著蓼花的雙手，不知內情的人看上去儼然就以為她們是一對久未謀麵的母女了。
而大娘也和對待自己親閨女一樣，摸著胳膊撫過臉蛋，噓長問短，當她那瘦得皮鬆肉縮、骨節暴突的粗糙老手，像微溫的燒火棍子一樣蹭過蓼花那翹楚著渴望和期待的滾燙的臉頰時，蓼花的心裏明晰地掠過了一股盈盈恩惠殷殷暖流，在她看來是多麽的充滿了天倫之樂柔情蜜意啊！
那是一種極其遙遠久違了的稀罕的浩大母愛啊，從她七歲那年夏天母親離她而去以後就再也沒有過這樣偉大昵馨的福祉來潮的感覺……蓼花的雙手上像跳動著心髒，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著召喚著，捧向了老人降臨在她臉頰上的無限慰藉的手，淚水不知不覺間已經滾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