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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皇上不急太監急

  按著往年慣例,開春鋤頭雨後好墒情,耕鏇播種,梁九跟長工們往往是從此就住在孝婦河老河道西南的西大泊白鷺沙洲漁屋裏,直到收獲了魚龍香稻、高粱,才會回到村裏來釀造一冬一春的稻穀串香兒,第二年播種後又來回於西大泊和蓮花村之間。


  旱煙灰霧從梁九的口裏嫋嫋騰騰地升起,他眯縫著眼睛試圖掃過眼前的茫茫蘆葦蕩,可密不透風的鐵桶般圍困阻擋了他銳利的巡視。已經長得半拃高的曲曲菜翠瘦瘦地站在水裏,沒精打采,稀稀疏疏,打上手一采,立馬滲出些牛奶樣白汪汪、黏糊糊的汁子來。唉,今年雨水少,土壤裏堿重,高粱、玉米,還有魚龍香稻可能又不會有個多好的收成了。


  然而,莊稼不收可也得年年種啊,你說不是?“誰讓咱們都長著嘴巴來著?要是西北風嘍能抖擻下粱米粒子來,俺叫花子腳踩棒槌轉了運,就是跌個筋鬥張倒地,腦袋摔開了瓢,也照樣流著血跪著天老爺‘嘣噔嘣噔’地磕他一年的響頭的哇!”梁九想起了前些年自己一直領著長工們開墾的那幾十畝的旱窪地,再瞅瞅鬼子來了以後的災荒年景,心裏便窩著一股說不出來倒不出來的邪燥惱火。


  前些年,自打他撐船過湖地來到西大泊,在錦秋湖腹腔、孝婦河岸邊安了家,梁九和眾弟兄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披星戴月,刀耕火種,一鎬一鎬一鍁一鍁一钁一钁地開出了那一片片肥沃的高炕地,稻藕菱芡蓬勃恣肆的水塘,雖然平時難見人影,不免橫生寂寞,然而,每年不僅從東家那裏分得吃喝勉強不太發愁,湖裏魚鱉蝦蟹滿塘都是,蘆葦蕩裏野鴨大雁丹頂鶴一群一群的嬉戲做窩起落,間或還能采些蓴菜提摟到一溜邊河崖的露水、夕陽集上賣些零花錢,填換一下單薄的窮日子,更指望攢幾年好托人再給自己介紹張羅著娶個皮實媳婦,多養窩娃崽子,這總挨老人們逮著你就嘀裏咕嚕地嘟囔個沒完,也不是日久好受的,再者了更應該對得起祖宗啊,長期飽受封建禮教頑固浸淫的落後的鄉下就是這個樣子,一時半會還沒辦法逃脫的!

  長工們有的是力氣,他們想若還上了東家的欠賬,再在這大湖深處百裏蘆葦蕩裏開墾出幾塊漁台野地來種上點莊稼,怎麽也不至於餓死爺娘兄妹啊!唉,都是挨千刀的小日本來攪了局啊,不僅搶占了父老鄉親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燒殺搶擄,橫征暴斂,吃拿卡要,苛捐雜稅多如牛毛,還要不斷地抓壯丁去做苦力勞工,修炮樓,築路架橋,挖護城河,稍有怠慢即橫遭鞭撻棍責砸死。


  西大泊那一大片澇窪地的上坡處蓋有五六間漁屋,房內盤有一鋪土炕和一個土鍋灶。梁九他們就每天湊合著做一兩頓飯,早晚燒火熱飯暖炕。屋裏南牆上橫擔托放著一杆老是裝滿火藥的黑土槍,門後豎著四指寬鋥明瓦亮,安了胳膊腕粗蠟杆長把的大釤鐮,養著一隻據說是海東青和當地魚鷹子交配孵化而出的漆黑機警的鸕鶿“鶻哥”和一隻十分懂事的大黃狗,這是他的三件寶貝。


  那叫“大猛”的狗,真是挺通人性的,不僅能看坡護院,來回送信兒,還可代替人出來進去辦點事,主人隻需將東西係在它脖子上,它就能繞灣過溝鑽蘆葦蕩,瞞街過道,七拐八轉地帶到他熟悉的人跟前。


  幾年前,父親去世,姐姐出嫁,兄弟們也已分爨,眼下,梁九侍候著年逾八十的老娘一家四口人寒窯冷炕度光景,漸漸地兒子長大了,開始跟著自己闖蕩江湖。蓼花卻因患風濕性腰腿疼常年病病懨懨的,不能進湖居住,自己嚷著去了王橋村鷓鴣洲上的妯娌那裏,梁九則隻好過一陣子前去探望。


  說是這樣的,可一忙起來就一年到頭兩人見不了幾次麵。後來,隨著抗戰鬥爭形勢越來越嚴峻,為了保護好家屬免遭日偽毒手,梁九就答應了蓼花回夏莊老家的要求,一則跟著娘家侄女住,慢慢調養一下老病根子,更可近水樓台先得月地托田大夫施法,看看能否徹底治愈那頑固的風濕性腰腿疼,二來避避風頭,也好帶著小孩子過份子安穩光景。


  民國年間錦秋湖上婚姻還未實行一夫一妻製,再者天長日久,梁九生活起居很不方便,眾弟兄們非常過意不去,就攛掇著,給他找上個知冷知熱識情識趣的壓寨夫人,照顧左右,可這皇上不急太監急的話一出口卻被梁九罵了個狗血噴頭。那樣的修養在我多少年的親曆中真切實在地感受到了一代不如一代厚道,德行無奈滑坡的今天,聯想到我所見到的安氏家族二十世以上老人以及由此時段推及的別姓各地長者,內心是何等的充滿了敬佩、歎息、憂戚、愁惘、苦楚和無奈。


  別人給梁九操心提及的無論是蓬門小戶的黃花閨女,還是大家閨秀,他都一律搖頭不做聲,問急了就苦笑著呲噠你一頓,沉半天歎口氣說:“咱過的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窮日子,說不定哪一天夜走麥城,豈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還是讓她們奔了好人家享福去吧!”隊伍裏私下有借故外出找相好的,偷偷逛窯子的,背後跟村裏半掩門子的娘兒們暗度陳倉的也有,可他總是把臉一拉,嚴厲約束,一副莊稼漢的憨鯁魯愚,出家人的清高戒欲。


  但自從日本鬼子魔掌裏救出梅玉蓮後,閑暇之時,他就斷不了絮叨她的名字,唏噓著她的遭遇,經常吃著飯走神忘了咽,有時洗碗一分心竟掉到地上摔碎了。那次收拾日本鬼子特務隊後來,他一個人來到孝婦河畔,將匣槍往腰裏一插,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下兩眼含著的晶瑩淚花,直直地盯著波光粼粼的東流水,似乎沉浸在無限的想象之中。


  陽光映襯下,眼前的天然樂園綠色世界馝馞蓊鬱斑斕陸離。於巍峨思念的驅使下,漫漶水光瑩瑩翠暉之中,他的眼前又似乎出現了一位騎著仙鶴般的女子從彤雲中冉冉飄來,在微笑著甜蜜地向他招手,和她手拉手走在大湖芳草野卉間的蜿蜒阡陌上,沐浴著天籟之聲,細梳小蟲鳴叫和斷斷續續的蛙唱,月光下的秧苗,綠蔥蔥,微風拂過,碧浪連連,池塘裏的荷葉挺立水麵上,在風中輕輕搖擺,睡蓮的葉片上,不時泛起閃眼光澤,夢境一般安恬的鄉村湖野,遠賽詩畫的月圓之夜,神話似的寧馨的柔婉風情……雖然綽約於波光瀲灩柳條柔美蘆葦迷離的灣水那邊繚繞青嵐乳霧裏,若即若離,模糊幻嬗。


  他責怪自己為何這般不出息?但心性使然,也屬人之常情,難以掩飾、違迕,他曾經無數次的努力忘記,試圖抹去這些想法,可就是無法擺脫牽掛的羈絆,按下葫蘆浮起瓢……


  跟在不遠處的安碌碡老辣地猜準了梁九的心事。他和眾弟兄見他們的龍頭大哥著了迷,中了魔,都非常著急上火。


  “有道是:‘孝婦河畔女兒美,錦秋湖裏拔不動腿。’那細皮嫩肉的熟蛋清妞放在那裏不怕招蟲子搭啦了呀?大哥,你何必單想思呢?那麽高級的大閨女,該出手時就出腿啊!”安碌碡在旁勸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那麽好的和田淨玉雕料非洲象牙坯子,放過美人有罪哦!悔青了腸子更沒人可憐啊!那麽俊俏的佳麗你不摟過來,擱在那裏我們是一萬個不放心,說不定讓哪個旮旯裏竄出的癩皮狗偷偷蹀躞著跑過去,咧開臭嘴巴子啃嚓了,哪窩草窠裏爬出的毛蟲子咑瘌了,你縱然是搬來天兵天將也都沒法挽回啊!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我看她對你也很有那份意思,幹脆猛推一把,成人之美,把那個新媳婦搶來,圓了房算了!俺也省得沒法稱呼她,幹脆叫嫂子得了!多順口啊!你跟她葦塘裏入洞房,哥們跟著喝喜酒吃喜糖,瞧喜戲班子聽喜牆根子,你屋裏辦事,俺們外頭也恣,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司令紅著臉搖搖頭反駁道:“去你們的,鬼頭神道地胡思亂想,淨瞎咧嗤,爛擺劃,誰想她了?人家是有主之婦,美了你們了不是?”


  “大閨女守活寡,佛爺瞧著也愁煞!”


  “那就別讓人家獨守空房啦!我們有責任有義務第二次把她解放出來。花無百日紅,快把她接過來跟大哥你鸞鳳鴛鴦。”安碌碡繼續狡黠地眨巴著眼皮子比他娶媳婦還上火地說道。


  有鋼蛋、王鯽等隨聲幫襯著,安碌碡就貼慰地進一步說:“我先放出一隻巧嘴八哥兒,探探她的口風。”


  蓮花村有個媒婆兩張俏薄唇子,一條窄長尖舌頭,最能花言巧語,是把高手,死人也能說活了。一次,她在給人家保媒時,被女頭老的推出了門外,可功夫忒深的她硬是調動著心眼又把快要散夥的親事整裕闊了。


  安碌碡便背著姥爺打發她攜帶四件套床錦緞,一副銀鐲子,到孫家去提媒。誰知剛一開口,就被不看事的張曉麗一頓唾罵,吃了個冷冰冰的閉門羹。皮條婦灰頭土臉地抱頭鼠竄回來,激怒了安碌碡,也惹惱了那一夥鐵弟兄。於是,他私自做主,綁梅玉蓮的票。暑天正午,莊裏村外活動的人少,梅玉蓮剛學會了撐小船,到孫家老粗布作坊南邊的河邊老柳樹下洗衣服。


  突然,從一旁蘆葦蕩中,像離弦之箭衝出數隻小船,飛撐而來,包圍了梅玉蓮的漁船。隻聽一聲被掐住喉嚨的呼喊:“救……人……”待鄰居打漁的爺倆急忙丟開網子趕去,隻見梅玉蓮的小船在河上打著陀螺轉兒,人卻不翼而飛了。梅玉蓮被粗繩子死節捆綁了手腳,蒙上了眼罩,堵住了嘴,一路穿灣過塘被挾持到西大泊的天鵝洲上去。濃密的蘆葦深處,砍出一塊空地,搭起了幾座高架鮮樹枝龍骨窩棚,這便是騰龍寨外圍的一處防衛營寮。


  安碌碡他們把梅玉蓮關在了低矮的窩棚裏。棚頂苫著油布,棚壁抹著泥巴,一架蚊帳中鋪著一張嶄新的高粱蔑子席,席下是防潮的狗皮和幹葦葉野草,雖然簡陋,卻也頗為僻靜舒適。外麵遠遠近近五六人站著崗。


  黃昏,火燒雲映紅了湖天,梁九從張店歸來,路過葦塘營地,隻見一個窩棚門口,掛起一盞貼上紅喜字的桅燈,還挑上了一丈錦緞的門簾,心想誰娶媳婦了,我怎麽不知道?正尋思間,眾弟兄高高拱手,齊聲叫道:“給大哥道喜!”梁九還被蒙在鼓裏,一頭霧水,疑惑詫異地問道:“你們裝什麽神,演什麽戲?”


  “今天是大哥的洞房花燭夜。”安碌碡嬉皮笑臉地說,“久旱逢甘霖。仙草贈駑馬。”


  那三個弟兄也咧著大嘴樂嗬嗬地說:“弟兄們給大哥娶來一位壓寨夫人,要喝個通宵的喜酒哩!”


  這時,梁九已經大體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遂快步走近窩棚,扯掉錦緞門簾,掏出梅玉蓮口中的毛巾,解開了遮眼布。梅玉蓮兩眼射出仇恨的火花,迎麵啐了梁九臉上一口,使勁罵道:“惡賊,天殺的!”


  “小妹,我的弟兄們冒犯了你,梁某人深表歉意!”說著就給梅玉蓮鬆綁,“天色不早了,這就送您回家。”


  “老虎嘴裏吐不出阿彌陀佛,你少跟我假充善人!”梅玉蓮子冷笑道,“上次你救了俺,俺感激一輩子,可不知為啥又紅臉變成了黑臉把俺我給綁了來了?你有想法,還得人家願意啊!心急喝不得熱黏粥,搞壞了名聲還咋為人呀!”


  梁九雙手撓頭皮,抓住她的手腕,滿腹委屈地長歎一聲道:“都是這些渾小子,淨給俺添亂子。看我饒不了他們。小姊妹,梁某人也是父母生養的,斷不敢做傷天害理的禽獸苟且之事。我真的一點都不知情,這不,才回來就撞上了,梁九我這裏再次給你賠禮,姊妹你若想馬上離開我這個賊窩,那就請吧!事不遲疑。”


  於是,梁九親自護衛,安碌碡執篙,連夜把梅玉蓮送回了蓮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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