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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打道回府

  按理遵了約定俗成的芊芊允諾和重重力任之維係而認真負責、地地道道地實施“保鮮安全”搬運,將新媳婦由娘家投送到婆家,誠信篤實地交付下,而博得主人的好評和獎勵,那似乎是正事正辦天經地義的,然而,理想和當時的實際邏輯鼎持的落差,以及至今持續著,豢養著的當代現實版本的逆貞初規定訴求之特異世俗人文模式趨向作祟,使得深懷情感心理、虛榮排場、人緣評價、經濟檔次等諸多因素構成的思想發軔極不均衡起來,一邊大汗淋漓牛筋把力地忙活——“白幹了”,一邊“受”家境富足殷實,坐領成華,自來得,吃等食,美美犒享。一句話:抬個好媳婦去讓人家享用,普通人情慉上誰承受得了?就像轎夫們相互調侃的:兄弟啊,你可千萬得撐住啊!於是乎,便大膽萌發設計、刻意琢磨著如何進行堂而皇之、既得好處又不會拿炸了、成功有效的戲謔作弄,既讓外人瞧著是著意烘托喜慶氣氛,又可合情合理合法地達到熱眼調嬉、垂色涎妍、嫉婚妒姻、仇富藐貴、摶玩豪紳勢力,塗鴉書香門第解乏生津之融匯了扶乩盛典隆重,做足了主家麵子又能中飽私欲地盡情發泄,糗得香昂,讓你吐不出來拉不出來,一總況味雜俎俱全卻不便言語,還得跟著連連點頭讚許稱道。這樣的世俗哲學“魅力”既厚道好漢又王八壞蛋,既大抬舉樂奉獻又小做摳門,既觥觥狂放又綿綿邪蒙,既紅彤彤又黑乎乎,既滿麵風光又鄙薄猥瑣,既和樂敬頌又黯傷汙蔑,既嘉功貫德又隱糜顛沛,既體體麵麵又邋邋遢遢,既漂漂亮亮又苟苟營營,既大大方方又草草雞雞,既可嘉可賀又該抨該貶,總之,很應在全新崇高理念下去枉存旺、韜光養晦、改進整合、升級提高、發揚砥礪!是啊,中國特色的民間厚道紛紜玄秘氣象啊,一句話,興鬧——大興其鬧。心裏被派了委屈虧誤,卻沒法發作,誰要是因此惱了,就被貽荒唐爆料把柄於閭閻大方,笑掉大牙,被編扯成噱頭傳揚。


  此時,盡管已是天爽風朗,但梅玉蓮被籠罩捂悶得仍然是臉色漲紅,大汗淋淋,尷尬疲倦,消散失意,狼狽不堪。她不由得抬起手搡了一抹額頭上的熱汗珠璣,感覺臉蛋滑潤潤的,已沒有了剛開臉時漬漬辣辣的枉蕩。


  “嫁與誰家尚不知,夜夜紡棉朝朝織。出門忽見鶯穿柳,應是該儂開臉時。”開臉,亦稱絞臉、扯臉、開麵等,據說是從前西亞、中亞到東亞曆史久遠的一種使用麻線除去女子臉上汗毛的大眾認踐的便捷美容手段,也是女孩到女人的成人禮、婚嫁門前習俗。女人一生隻開臉一次,之後如有離婚、改嫁等便不再開臉了。


  出嫁前六天,太姥姥領著梅玉蓮找了子女雙全、德高望重又“命好”的鄰村老婦人高嬸給姥姥開臉。高嫂人品善和,針線活兒,那可是周村古商城內外女人國裏無與倫比地拔了尖兒的。家家女孩兒裹腳以後,都盼望歡迎她大駕光臨串門子,順便指點她們女孩兒一些飛針走線,繡花剪朵兒,很多大姑娘小媳婦更常常跑她那兒討教些女紅技藝。


  娘倆帶著一葦筐子雞蛋,手裏提了一隻雞登門拜訪,當然,來之前,太姥姥早已按習俗煮了“開臉餃子”分贈給了附近的親戚朋友以示吉祥知會了。


  高嬸搬出長條板凳,抬手用圍裙拂去凳子上的灰塵。一向寡言少語的姥姥今兒個更文靜了,她端坐屋裏小木椅子上,兩頰緋紅,一會兒目光羞澀,一會兒雙目微閉,神情木然,顯得新奇、不好意思,又一片不情願的惘茫和任人擺布的倦怠失意。


  隻見高嬸斷一根紅長線,兩頭在一塊打上結,繞幾個交叉,形成“剪”狀,用兩手的食指和拇指繃緊,絞臉的時候得用牙咬著線的一端,開成“十”字架的形狀,把線貼著女孩的臉,兩手和嘴同時向外撐開,那紅色雙線便有分有合,旋轉、趁勁的線挨到人的麵部,就把臉上的汗毛給絞下來了。開臉的基本動作是扯、絞、拔,不加任何輔助手段和其他器具,嬌嫩敏感的姥姥一絞一層被剔除的拔離痛得火嘟嘟的襲來,她竭力忍著卻仍舊還是疼得掛了幾滴淚花。高嬸見此狀忙安撫道說:“我用力很輕,咱沉沉忍一會兒,就安逸了,不會太難受的。先前柳青村陳家媳婦哦,也是各自人的皮膚,才扯臉,麵耳通紅,但過幾分鍾臉就很光滑了。”


  街坊們都說高嬸的開臉像絲綢拂麵春風化雨似的,跟她的脾氣很相像,蠻討人喜歡的。同時,她為閨女的時候,又讀過幾年私塾,性情嫻良,心細柔和,善解人意。這不,她邊扯汗毛邊念叨《開臉歌》予以祝賀:“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姐妹們今兒個恭喜你,恭喜賀喜美新娘。”接著,高嬸給“上頭”。“上頭”包括剪齊額發和鬢角、修眉、梳頭等,連前額的“苦頭發”、眼皮上下、鼻梁邊、後頸等部位的汗毛都會拔去。“上頭”結束後,高嬸還給姥姥的臉部進行按摩,使其肌膚鬆弛。按摩完畢,高嬸拿出一麵鏡子遞到姥姥手裏,還叫來太姥姥讓她們一塊仔細“檢驗”一下結果,看是否樂意。


  高嬸給姥姥開臉莊重而神秘,引得鄰居小孩子們都會依著她家的門縫向裏瞧喜兒。當紅著臉的姥姥從凳子上站起來的時候,他們便會唧唧喳喳地推開門,學著高嬸,用四指攏成“井”字,貼在眼上,莊重地“叭”地一聲,給姥姥照了個“大相”,來一個pose定格唱道:“桃花紅,桃花羞,吹吹打打紅蓋頭,歐依歐!”高嬸就微笑著跟他們努嘴皺鼻子激打眼逗幾個可愛的響應動作。而小頑童們則唱著跳著喊著:“新媳婦!”、“新媳婦!”……嘰嘰咯咯,哄作鳥散。調皮的他們卻不真正離去,最溜球的淘氣包甚至高唱開了:“新媳婦坐炕頭,研拉研拉一窩猴;新媳婦坐炕沿,研拉研拉一窩蛋。”害得沒過門的姥姥騰地漲紅了臉,太姥姥生氣地拿眼直瞪他們,高嫂一麵抓了把炕笤帚揮舞著,一麵厲聲吆喝:“滾滾滾,小屁孩,沒羞沒臊的!”待姥姥娘倆梳妝一新離去時,那幫小騰弄鼻涕還跟在身後拍著巴掌“嗷嗷嗷”地襯托著樂嗬嗬的嬉戲,將小村清貧而寂寥的日子哄號出了揮之不盡的祥怡歡氣。


  姥姥不由得在心裏直罵那些油頭滑腦人麵“獸心”,性情懵鷙、玩世不恭抬轎的粗陋莽夫,使“孬”家夥們。花轎被裝潢得紅火炫斕,招搖過市,遮得板板整整,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兒風似的,根深蒂固的封建綱常倫理所膩造、苟合、窖釀的,蒸籠般熏溜、反應的,桎梏樣框榨、禁錮的溫馴貓咪似的俘虜、偶傭,毫無生機的喋血牲犧,就那樣被以或心甘情願地明媒迎娶或拙劣糊爛地做作“打劫”後,一代代被裝在宛如展櫃的死氣沉沉的箱體裏輸來運往接濟著、撫就著傳宗接代過日子的給養,而不管乎什麽此種類似於“奴隸貿易”運送船隻的具體內幕之有無孽恨殤怨。蒙在姥姥頭上的流蘇紅蓋頭一搖一晃,不斷地拍打著她的臉,好象很多小蟲子在爬。那紅蓋頭在她望眼欲穿的急躁下顯得似乎太厚實了,不僅使她完全看不見外麵的景色,蒙在裏麵久了,連呼吸也覺得不那麽順暢。那霪霪汗水,從姥姥的額頭冒出豆大的明珠,自脖頸、背脊流下汩汩熱潮,心口著了火一樣,卻不曾嘹亮呼嘯,而就袼褙烙似的燜燥遮壓得隻啞生煙,蹂躪得體溫的正常耗散枯癟了通道,搓撚得身氣的必要升騰煙消雲弭。她本能地想掀下那大紅蓋頭來透通新鮮空氣,看一眼外麵的景色,但當她的手抓住蓋頭,揭開一個角時,又愣住了。那幾個為她梳妝打扮的伴娘今天早晨在給她罩上蓋頭時也曾經說過,這蓋頭一頂上,就隻有進了洞房讓新郎官來揭,其他人都不能動,就是自己也不能把它掀脫了,不然就……她們咬著耳朵一口氣說出了一連串令梅玉蓮心驚肉跳的後果。拳拳囑咐和鄉下的講究像一隻無形的巨手阻擋著她最起碼最可憐的衝動。哦,不行,不能揭。為了自己的終身幸福,必須忍著點,再熱也不能揭!她本分委屈艱刻地閉上了眼,任由命運將她抬往那個她一無所知的或溫馨幸福或陌生畏懼的“世界”……


  難以訴說的心情,沒法訴說的心情,無處所說的心情,姥姥柳眼猶自嫻,不知花笑為誰含,心泉汩汩,浮想聯翩,漣漪、波浪熙熙攘攘,滋吻潤漬、拍打澎湃著她慘淡經營的暄軟堤岸,真金烈火,濁水玉蓮,各種況味讓她幾乎無法承受。那些豐盈熟稔的甜蜜苦澀的眼淚,由天上白雲接濟著,開始源源不斷大顆大顆的高高絢爛著掛起來了,在拂曉冉冉升起的朝陽照射下熠熠閃爍,熒熒靚麗,合著她少女時代即將收官的輝煌心跳怦然激動。盡管她針對性地實施以深沉邃徹的冷靜意識,矜持斂凝地發力,企圖和藹謙恭有度地安撫、阻遏住決堤泛濫的危險的造訪,但那些不知怎麽就喜歡和風細雨瀟瀟灑灑地不期然間飄逸而至的,應該是汩汩流淌、潺潺湧溢的陽光靈麗嫻淑少女專利卓異的沅芷澧蘭天籟心情,還是勢不可擋地以最小限度的低能量釋放優雅姁媮地來潮了。雙手無奈地捋住那根姻緣紅線往前,她不知道那些等待她的心境、情景、事態之炎涼冷暖善惡,“上帝!以馬內利,主啊!保佑我!”她在內心一遍遍地祈禱、呼喚著,手心不停地往外冒汗,捆綁著她的那根沾濕世俗婚姻紅線綰結就快要滴出了絲絲泣血晶淚來了呀!


  以往夢裏一坨快速掠過的模糊幻影般的仙鶴之魂對她來說隻是一個帶光環的迷一樣的趨勢指向,她無數次地遠遠見到那種飛翔鳳儀,卻從未也不可能地近距離打量,更沒想過怎麽去追得上了。如今心緒雲詭波譎憧憬裏的人麵霧中起,鶴舞水氤生。恍惚之中,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蓋頭的一角,露出一雙水汪汪晶熒熒的大眼睛,那冷靜又充滿神奇鼓舞地搜尋的視線正好對上了錦秋湖上那淩波仙子一樣的一雙陌生玄睿、炯炯深邃的綽約目光,她一下子驚呆了!姥姥感覺臉上冒火,頭昏腦脹,雙耳嗡嗡,一陣哨鳴發作,眼前飄飄渺渺直冒金星,那半神半俗的人風疊影交媾地嬗化在花轎前,她不由自主地緊扶了一把繡花鞋子,漭眸裏萌發著異樣的爍烈光芒,整張臉淹沒在了堅毅關注與仁慈期待的音障裏。姥姥一時迷迷糊糊神走竅穀,愣愣地陷入了深刻的冥想夢境,完全不知道是現實還是眩幻魅惑,更不知道這轉瞬即逝的發生究竟意味著什麽。接下來,她就什麽也聽不見了……半仙半凡的混沌狀態氤氳著,她隱約感到類似春風楊柳雪絮紛飛般的逸揚飄舞。繼而,她看到了兩隻丹頂鶴長頸一前一後相距遙遠地抻延著,自衝騰著的萬裏晴空,發出“嗬嗬嗬、咯咯咯”的優美旋律,高亢宏亮,靚麗的金玉之聲響徹了陽光燦爛的錦秋湖大野,伸展開黑白分明的大翅膀,一會兒盤旋低飛,一會兒扇翅蹦跳起落,一會兒單腿撐地,潔昳的羽毛猶如空中的白雲朵朵,蹁躚的舞姿象天外飛來的仙女,充滿靈氣地交頸互逗,親昵無間,雙雙丹頂朱霞,皓羽似玉,婆娑嫋婷。通身羽毛如雪,隻有拂著的長須與翅膀尖上為黑色,蟾月般光采鮮亮,雙翅一振,猶如天外飛來的仙鳥,雙腿一伸,舞姿婀娜,翩翩欲仙,美不勝收,輕盈、柔美,千姿百態,風情萬種,妙不可言,好看極了!

  朝暾燦爛把金色鑲嵌在綠寶石般的錦秋湖上,千頃碎金,茫茫湖水無邊無垠,和萬裏藍天連在一起,水天相溶,青雲流瀾。那一艘艘揚帆的魚船好似一朵朵沉睡著的白色睡蓮,一葉葉小舟仿佛一張張帶露的荷葉,輕輕浮在湖麵悠悠地劃行。蔥倩的蘆葦蕩啊,錦秋大湖裏活潑的精魂,最是天衷柔嘉、柔曼圭璋、豐彤葆光的紫蘆花翹楚拔俗,棵棵珠聯璧合,芊芊臨照,楚楚含愁,凝斂著淡墨色的慧力風韻,娉婷欣逸,蒹葭蒼蒼,白露朦朧,漾綠搖翠,蜿蜒纏綿,絲絲霓袂,飄飄彈彈,曉風撩撥起的琴弦,最是癡迷溫柔的輕晃,無盡的澄明水波菵露眷戀著依洄琤瑽。鬱鬱蔥蔥,隨風擺動秀頎的身姿在蹁躚起舞,揚起的嘉穗蘆葉似頭花瓔珞、裙上流蘇,紫綠相間,招展著錦秋湖的端莊雋氣,透颺著錦秋湖的高貴華麗。成群的鵝鴨錦嵐勃滃,不時有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兒跳出水麵,蕙嵐帶著浪花朝水天相接的遠方湧去,一層高過一層,猶如千萬匹駿馬在玩耍,爭先恐後不分上下,向遠方奔跑,一會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線,透著“北國江南”無與倫比的端莊秀氣,清新空靈,美輪美奐。


  薰芬商飆從大湖曠野縱深吹來,一陣和煦一陣勁颼,綠綢錦緞般的蘆葦蕩前推後擁,一波一浪地起伏湧動。姥姥冰雪明慧,雷霆走精銳,她通過轎簾的敞縫,看到了外麵草樹翳薈、水光聯天、宏大陌生的嶄新世界。林立的蘆葦蔥倩豐芙如琪樹葳璀,葆光彌朗,或恂謹坦誠或鷗波逍遙,或英俊瀟灑或婀娜雋秀,全都清令淳耀,朝氣蓬勃、善良淑雅,構成了一個矞矞皇皇的大家庭,宏璉窕邃的思想寶庫,海立雲垂的精神向度。浴秋風而心馳,采天真遂情瀠,姥姥倍受美麗的大湖豐致的感染,思想深處的玉脈神韻若瑤池聖樂奮翮淩風,八坼懿颺。


  忽然,從煙波浩淼、魚鳥嬉戲、蒼茫神秘的蘆葦蕩深水沙洲裏傳來了舟楫幫嗓、鑼鼓哽咽襯托著的新嫁娘的悒悒噎噎的哭腔聲,打破了荒蕪大窪密不透風的曠空、窕藹、清冷與寂寥,大夥不用豎著耳朵聽,就躲不開那有如平日裏蕩槳撩水節奏的抑揚頓挫的泣唱:

  “對麵那隻船是打劫的賊船,賊頭派四個賊子要把奴家扛過船;那賊心的賊頭要偷奴家的女兒心,還要偷奴家的女兒身,奴家人又愁煩來心又驚瘮……”


  那年月轎子的出發有一定的規矩,民眾曆來極為重視,轎子的朝向,行進的途徑都有一些個講究。轎子回去時所走的路線不能和來時重複,而要按照逆向行走,即來時走右邊,回去時走左邊,重複的話就會生男不生女或生女不生男。花轎一出發,就意味著婚禮編程典禮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正式上了套。出嫁的新娘一律角色化地聚精會神、平心靜氣、徹頭徹尾地端坐在那煽煽乎乎、晃晃悠悠的大花轎裏,前邊還專門安置有娘家的人負責愛護體恤“擋轎門”,並跟隨一大隊娘家送親客“訪問指導團”壓住陣角,渲染著凝重、華貴和正大氣氛,以形象和舉動之“整體肢體語言”向男方表示新媳婦的娘家族是有頭有臉有勢力,是可以信賴仰仗的“大後方”,如此這般新娘子今後在男方家裏腰杆才硬朗著,不會受到無理刁難、欺負辱沒。那“擋轎門”的人往往是新娘家中最小的弟弟,俗稱“小舅老倌”。所以,博興縣西南鄉的錦秋湖老家人常常在“最老根子”、“最本分”的從世俗家族姻緣傳承方麵關注、恭維、取樂、調笑別人時,往往就會詢思道:“你當沒當官(倌)哦?”,被問的人往往會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回答說:“當了的哦,我家上麵有好幾個姐姐喲,我一生下來就是‘當倌’的料了哦!”說者聽者往往都會皆大歡喜——“家大人”全必會瓜熟蒂落,沉著勿躁地慵懶號玩著,不用著急,好事到時候橫直就找上門來的。於是乎,彼此心照不宣,忍俊不禁,甚至浮想聯翩不謀而合自然而然地指向並借機以類比著糟蹋不務正業、玩世不恭、褻瀆使命、漠待民生的貪官汙吏,馳騁的思緒和內斂的心態憋不住地爆發出嘴巴緊閉又被衝開的“噅噅”的笑聲——“依靠權錢交易或仰仗D上的親戚爬上來的,一律指望著他姐姐那臊B,因為後台裏早就操爛嘍多少遍了,豁子、裂紋一片片,卻鋦破甕子似的打了密密實實的扒子,再用灰膏一抹和,無事一樣,繼續唱著蛤喇悠,假裝老處美眉,若遇上好苗,故伎重演,照樣誑個好價錢!這邊老弟的‘職務’也就自然而然地號上了,總有官等著去當的啊!對外人就厚著臉皮鼓噪道——‘都是幹出來的!’而一眼看到他骨隼的老道人聞聽隨即附和個——“哈哈哈哈!可不是幹出來的嗎?對呀!都幹出好幾層繭子來了,真是怪不容易的啊!……”


  為了營造最碩大的和瑞溶溶、喜慶洋洋的煊赫氛圍,也好讓標致高雅的姥姥人生一次性的隆重幸福時光玩得開心一點,保留下輝煌的印象,轎夫艄公們被梅府一番重視善待恩澤著,來了勁頭,一時“鳴哩哇啦”的嗩呐聲酣暢淋漓,鑼鼓喇叭威風雷動。懷揣漂亮夙願肚裏乾坤,外表彪悍內心精明的小夥子轎夫們搬出看家本事,貓腰伸肢造開了“喜緣情分”。他們兩人一幫輪番上陣,開始了晃船顛轎霹靂行動,隻見那些古銅肌腱嶙峋結實的莽漢們劈蹲著兩條大腿的大馬步,雙手扶壓狠拤著大腿根子或膝蓋上部,身子兩邊爆力較勁斜搖偏踏,雙腿交叉杭育發力。登時,整條畫舫彩舟像被灌醉酒一樣,左右上下顛蕩起來,撼動幅度巨大,呈一個鈍角的扇麵,一下一下加速增勢攀高忽悠著,船體似乎就要翻扣似的,河水被共振得一撥撥向兩岸咆哮著躥撲而去,擾得遊魚焦躁恍惚,橫衝直撞,慌不擇路,嚇得青蛙、水黽四散驚逃,剛潛跳到灘塗草蒿間倏忽甫定,又被澆了一頭頻頻而至的蒙頭“霧水”,激起狂濤拍岸,浪花飛濺,就像地震來臨時河水的狂蕩翻騰,驚心動魄,花轎被畫舫馱著,一會兒往左顛,一會兒往右顛,銅器聲摻和著人歡笑,越顛越來勁兒,越閃越劇烈。八個轎夫喊著號子,把個大紅彩舫花轎伺候得如同浪裏白鰷般,鑽瀾碰波,七上八下,搖搖擺擺。花轎裏的姥姥身子執過來摔回去,五髒六腑之內早已是翻江倒海。可憐她這時頭上蒙著紅蓋頭,什麽也看不見。雙手為灌了迷糊湯般的講究“要眼”捆綁著,被巍峨頑固的紅規喜律牢牢地約束著,這也不敢動那也沒法挪,也沒個趁手的作為抓握。胯骨和兩腿還被那裙幅甚窄巴,奇瘦緊箍的龍鳳褂裙給僵持地束縛在一起,身體就更沒有了個支撐。忽左忽右,前仰後合,迷溜歪扭,往不同方向拋擁著,串梭一樣在坐板上來回衝突、縱橫捭闔,被兩側的轎杠撞得雙肩生疼。這才五六裏水道晃跑下來,姥姥已被顛得渾身酥軟,仿佛骨頭要散了架一般。唉,她還沒有過門兒,就這樣得交足學費,先嚐了一回做媳婦的苦頭。姥姥一會兒頭往下戳,一會兒腿腳往上翹,在轎子裏招撐不住了,直覺天旋地轉,亂了時空方位,她先是忍著,繼而,承受不了地尖聲喊著,“停下,停下”。而抬轎夫艄公先不理會,後來聽到不對勁,便腿腳子放舒緩了些。因為那花轎裏傳出的已不是一般地哼唧,而是夾雜著哭腔,雖然那樣依然帶著燕語鶯聲。姥姥渾身軟得哄柿子似的,玉蘭曇花似的,腮邊掛著淚珠,嘴角卻翹著,隱隱掛了苦澀的莞爾,是那種興中生淚、苦中湧甜、說不出多幸福多難受,實在忍耐不住,把持不了的津味麻辣複雜的微笑。


  姥姥上轎以前,心細悉事的娘家母親早已經給她預備了一堵“防火牆”——用紅紙包上一些銅板現錢,即“封紅包”。轎行路上,上畫舫前和下婚船後一段路途裏,轎夫提前告知說要爬坡、上坎、下溝、過河等時,她便要關切地將紅包裏的硬幣“叮當”、“叮當”地丟在轎裏底下。或者遭遇大的顛簸時索性用她的金蓮小腳將紅布包踢了出去,紅布包在墜落旋轉時,發出了一陣咣咣啷啷的銅板碰撞聲,前邊的四個人順著聲音看去,見穩穩準準地落在他們前麵路上的錢財。不辭艱疲乏累的轎夫們聽到響聲看到喜資當道,就知道賞錢到手,於是,抬得格外穩當,更加起勁了。如果沒有聽到響聲,那些鑽了以小利作為勞動價值體現牛角的,為生活窘迫倒逼得無可奈何的轎夫往往就會出心製造事端,故意作弄轎裏的新娘。因為,正值青春火爆年華的大壯漢們,自家牛筋把力,熱汗劈淋的,卑躬屈膝,彎腰打背,張口氣喘地白白忙活一陣子,充其量不過是掙得幾個養家糊口聊以度日的辛苦小錢,而人家大戶主家的公子哥本來就過著衣食無憂的優渥舒坦日子,吃喝嫖賭的業務沒少辦過,更美的是又娶了黃花大姑娘當媳婦,真是倒嚼著甘蔗上高樓一節甜似一節,光景的魔圈何其神玄,到頭來是他們的殷實富貴之家越過越恣得流油。可轎夫艄公自家兒哭娘吵付出厚厚回報寥寥,年複一年日子不見興興,貧困潦倒,典型二律背反的“馬太效應”著。雖說娶親人家給的賞錢也中,但從處在社會底層心理上受壓抑排擠,人格低人一等地飽受歧視,晦黴、饑饉、疤痂、焦躁的思想得不到哪怕最起碼的愛撫體貼,更侈談什麽平等自由尊嚴敬重?所以,為人作嫁衣裳“賠了人財賺吆喝”的尷尬遭遇委實讓他們必然地感覺心裏難以平衡,不公正的負能量日積月累,得不到哪怕最可憐兮兮的關心發泄,甚至終於積爆到了嫉妒、憎恨、報複的噴發程度和狀態。於是,尋找宣射縫隙和靶子的動機便紛至遝來,因此,“顛轎”以陽春白雪、下裏巴人均認同,貧富貴賤都讚許,無鬧笑不足以證明主家行事大度大氣大方,社會口碑體麵,人緣好人氣旺,這樣一個經由公平初衷加工了的可愛的光鮮、狡黠的“魔洞”就為轎夫們提供了一個可以盡情發揮創造的機遇。主家不好說話,想製止吧,江湖上還大興其道,你一歪嘴街坊們就笑話、指脊梁骨;不阻遏吧,還心疼新娘子受搓搓,這種模棱兩可,又二難選擇,不上不下,不明不暗,混混沌沌的有中國哲學、社會學特色的“整頓行為”夠趁手、夠慈祥的吧?也就報應似的回複了扶乩了為富不仁言行的轉移支付,暫時“破破火”地撫慰了賣力者受傷的心。出於發泄、懲戒,轎夫們就會故意作弄轎裏的新娘,時而把轎子抬得歪斜起伏,時而把轎子抬得顛簸搖晃,坐在轎內的新娘就像坐在行駛在大海裏的船上一般,高低起伏不定,難受極了。於是乎,聰明的姥姥就依著外祖母策劃的計謀行事,便隨手連忙丟下“紅包”,硬幣落地,清脆可人的“叮當”之聲,不絕於耳,轎夫聞聽新娘這樣“懂事”世故,當即高高興興地又改變抬轎方式,投桃報李,有節奏地緩慢而行。


  蒙在姥姥頭上的寬大的流蘇紅蓋頭一搖一晃,被震動得不斷碰搡、拍打著她的臉,感覺好象很多小蟲子在蠕蠕爬攀。那紅蓋頭太厚實了,不僅使她看不見什麽,蒙在裏麵久了,連呼吸也覺得不那麽順暢。姥姥本能地想掀開紅蓋頭,看一眼外麵的景色,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怎奈此時她的雙手早已被若幹無形的筋骨生硬的觀念綰紮了個丁卯親眷,牢牢靠靠,竟是半分力氣也提不上來,使不出來。姥姥太累了,憔悴難耐的她輕輕歎了口氣,隻得身不由己被動地任由那些個不知道笑裏藏刀口蜜腹劍如此“捆綁擄掠裹挾糟蹋”過多少青春洋溢、善安聰慧的良家婦女的封建禮教之“幫凶”擺布了。她閉上了雙眼,而轎夫艄公們要將她載往那令她感到陌生和畏懼的港灣……


  輕輕淡淡、濃濃釅釅的麗雲奕揚若一隻隻歡快吉祥的小鳥的曼妙飛翔,在錦秋湖窈奧湫漻的上空,悠悠飄弋,洋洋翔過。匆匆過客一樣,記不清曾與誰一路同行,又和誰擦肩而過。日子就這樣於不經意間悄悄滑去了。時光如蘆葦蕩雪絨花,年複一年,一次次漾颺飄蕩,如蓊蓊鬱鬱、影影綽綽湖林中的微風,渺渺吹過;宛若小河裏的流水,山澗的清泉,四季淙淙,不舍晝夜,衝洗著一張張記憶的底片兒。各個路口碼頭橋頭旁,隨處可見的幾株昂藏鬱拔蔚為大觀的矍鑠老柳,樹冠龐大,遮天蔽日。白天漏下金色的陽光,夜晚篩下班駁的月影,枝葉間幾顆星星像調皮的孩子,眨著眼睛;胳臂似的枝杈旁逸斜出,像曆經風霜的翁嫗慈善地招呼著來來往往的人兒,供應著蔭澤涼爽和怡尤。盛酷夏秋暑子裏,旋花兒開了,紅的,黃的,有名兒的,沒名兒的,悄悄的開著;忙碌的蜜蜂,嗡嗡叫著;翻飛的蝴蝶,追逐嬉鬧著,一會兒停在草葉上,一會兒又藏進花叢裏;成群結隊的麻雀喧囂著落下了,在草叢中的空地上,跳躍著,鳴叫著;斑鳩來了,大搖大擺地挪動著步子,不時咕咕咕叫著……蓮花村調皮的半大孩子們早已爬上了周家碼頭兩側的楊柳樹叉,迫不及待地騎攀著高高的枝杈,抻悠著長長的脖子,昂頭眺望著迎親彩舫隊伍即將來到的方向,嘴裏不停的招呼著,唱著自編的童謠:“顫,顫,顫,轎轎兒顛,蛤蟆戴著個皮帽帽躥,新郎疼得個心尖尖,鯉魚專拱新媳婦腚蛋蛋……”那稚嫩清脆的童音,和著蒼野裏水草的腥腥,泥土的芳香,串茝溢蕙的苟合味兒,越飄越遠;草堆裏的蟲鳴、河裏的蛙聲,交響鼓舞,在微風中飄散,彌漫了整個錦繡水莊魚米鄉……


  忽然,三五聲急驟嘯唳的汽笛朔風一樣尖銳地掃徹,一艘鱉色魚鱗狀屋脊頂的日寇巡邏汽艇,宛如脫韁的野馬,貼近迎親船隊,斜刺裏風馳電掣般地“吐吐吐”、“唰唰唰”咆哮衝過,船頭褲襠高的立杆上那麵膏藥旗如同三伏天剛吃過屎的瘋狗嘴裏耷拉出的惡臭腥臊的舌頭,不停地哆嗦著,哈達著……汽艇攪騰得水麵波浪起伏狂濤飛濺,依稀地震襲來,山搖地動似的淦瀾喧翻,先是迎親楻舫而後是其他小船被突如其來的飆擾悍振掀得像喝醉了酒的莽漢眩暈、顛簸起來,大有船傾物倒人摔落水的危險,站在船艙外麵的人們渾身濺滿泥水,聞聽日寇蠻橫霸道的猙獰淫笑,艄公們邊抹著臉上的水花、苲萍,邊張口半是埋怨半是怒罵道:“招你們惹你們了?狗娘養的日本鬼,小舅子!”望著幸災樂禍揚長而去的東洋叫驢巡邏船,大夥心神怔忪悸顫,怨恨陡升,有的膽戰心驚,有的焦躁憂慮,大多數人義憤填膺。


  吹手頭兒低頭擺弄整理著嗩呐嘴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對著安班主問道:

  “‘票子’帶了嗎?當心‘棒子手’(黑話:小股土匪)啊,要不碰上‘半斤八兩’、‘賠糟(裴對艚)’、‘兒怪’(劉二怪)、‘草上飛’、‘賊(剋)溜子’、‘老耳子’……哪個都不是D省油的燈啊!”


  “‘票子’?你這一問,我心嘍還真一咯噔呢,昨天就揣上了的,可是……掖到哪裏去了?”支客師安漁庭一邊疑惑地回憶、尋思著,一邊往板板整整的衣服上下各個口袋裏不停地摸索、掏弄著。


  他有些著急憤懣、自言自語地說:“裝到哪個荷包裏了?哦,在這裏!”他捏挲著揪揪著的上衣裏子的小開口,小心翼翼地夾了出來,緊緊攥著,生怕被風吹跑了。


  所謂“票子”,不過是百姓們對於招惹不起的匪患禍根,以逆來順受善意好聽的,帶有默認首肯包涵之漂白意味的稱呼,實際上就是“匪票”,又叫匪卡,是由漁農下湖捕魚時不得不向水野裏霸盜們交納現金,被強行索剝後,獲取的一張類似“通行證”的小卡片,憑此卡凡遇“黑”可順利放行,確保平安無事。其實,那往往不過是一種“空頭支票”,敲竹杠子的騙局。不過,沒有卻心裏不蹬底,忐忑不安,遇上匪徒害怕其以無票子為由借題發揮肆無忌憚地敲詐勒索,所以,明知是花了冤枉錢卻因著難以蠡測的犯險隘口淫威無可奈何地當著冤大頭。


  安漁庭常年在湖上做著娶親送喜的生意,雖說是民間曆來都認同“婚轎顫悠鑼鼓敲響,來往人等無論大小都得避讓。”的說法和風俗延展,但地頭蛇們卻往往市儈塗鴉地以沾喜氣吃喜份子為名更變本加厲地推銷著自己製作的“票子”,撈取不義之財。那些“票子”大小不一,一般為寬二寸、長三寸左右,紙片上印有“天官賜福、順風得利”等字樣,落款書有開票者,也就是“匪首”姓名。由於匪禍四起,漁農們購得較為大股之匪首卡片或可僥幸免遭擄掠,所以,最初一船隻買一票,後來,安全仍得不到保障,一船須購數張票,甚至十餘張,其代價每張八萬元至五十萬元舊幣不等。大夥常年累月在錦秋湖裏使船運貨做生意,雖然無辜被揭了一層皮,可若是再生不出什麽麻煩,也就認了,燒了高香,可往往就是土匪們出爾反爾,胡作非為,漁農們尤其是買賣人不免提心吊膽,苦不堪言。


  “哎!……伺候著吧!”安班主迎著早晨潮濕的風歎了口氣,又抬頭眯縫著眼看看天,憂心忡忡地蹙著額眉鵝疙瘩。


  安班主思慮忌憚著,他開始盤算,若是碰上不講理齁著了的‘吃打飯’(黑話:土匪)的,大不了按著他們敲詐勒索的遊戲規則把全部的“票子”甩給他們,贖得自己脫身而去應該是沒問題的。眼看著快到家了,“票子”一張沒破費,土匪一個沒遇上,大夥臉上寬慰了許多,消停了不少,心裏暗自慶幸一塊石頭總算快要落地了。


  但是,凡事都有個意外,這次他們很快就要攤上了麥芒紮到針鼻子裏的事了。


  “‘票子’用不著了,收起來吧!”


  安漁庭拍了一下塞著“票子”的上口袋說了聲:“土地公曬太陽去吧!”


  大凡要出差劈頭了,人的言行往往也在作祟磁場的推引下,激發出內心那些夾生驕枉等不適想法來操縱著你冒出出格的譫語妄行來,多年豐富經驗道業深厚的安班主平常沒見有啥狂言雜語的,這次不知怎的就閃出了這句來,本來他要表達的是暫時可以歇著了,而曬太陽卻有不恭的意思,它通常指的是叫花子要“飽”了肚子,閑著了,到太陽底下去曬著,順便撓癢癢,逮虱子什麽的。恓惶時刻,最怕邪氣鋪張,一語成讖了不得。所以,結末的教訓是一事當前首要的是即使以往言行不上講究,今次退一步也理應狷潔自愛,權且當啞巴,閉緊嘴皮子,頤和淑正養真元之氣的。


  可就是偏偏在家門口子上竟然也撞見鬼了,不是中國鬼,而是東洋邪鬼。


  不到一袋煙的空兒,鬼子的汽船又氣勢洶洶地橫衝直撞尾隨上來,這次比上一回更肆無忌憚,挑釁搗亂,歹意禍心暴露無遺,刮擦著領頭的彩舫左舷呼嘯竄過,站在甲板上的士兵朝天放了兩槍,看到在波浪中飽受折磨的民船,侵略者們競相拍手發出淫蕩的嘲弄和嘩笑……


  胡鬧歸胡鬧,可小鬼子畢竟沒傷著咱們啥,拉氈安班主那顆懸吊的心就放下了點。然而,正當他鼓起一口氣,準備讓手下把嗩呐吹得更歡快熱鬧一些的時候,一件令他大驚失色的事到底還是難以躲得過了。


  “他奶奶的,真是怕啥,啥還就偏來了呢!”安漁庭愁眉緊鎖陰懣滿臉地說道。


  “嘟嘟嘟,嘟嘟嘟”一陣船體發動機嗡嗡隆隆的噪鳴伴著尖厲的賴辣破喪的汽笛嘶咽,像一匹脫韁的野騾子斜刺裏猛不丁橫衝直撞過來,又似沉寂的子夜裏鬼哭狼嚎似的貓頭鷹遙相呼應發出詭栗幽噀的咕環吼叫。煞黑畸裂的轟轟的馬達聲,拉著掃把狀之烏煙瘴氣,像驟雨前甚囂塵上的涼風狂亂裹挾著柴草的鼓蕩襲掠,傲慢的喧唳、放蕩的聲索和乘百年屈辱宿疾初愈、積弊艱興、式微困崛,國共內戰之混亂危機,一朝奸佞得勢逞凶,蹂躪中華大地的魑魅陰謀之鄙夷猥瑣的征服感、罪惡生獰的快慰感、虛妄癔瘋的優越感、淫威橫鷙的滿足感、罪惡滔天的狂躁感,全都淋漓盡致變本加厲地瘟疫一樣戾氣肆虐、穢汙滿溢,不禁讓人驚愕作嘔、齷齪生瘮爆出一層怪異的粗砂紙般的雞皮疙瘩來。由於巨大的慣性指向和帶動,汽艇趕來的排浪峰擁疊至撼掀衝撞得迎親船隊的三支中小木舟,即將遭受滅頂之災一樣幾乎失去控製地劇烈搖晃、顛簸起來,甲板上的腳床子、腰鼓、水壺碗等零碎物品紛紛稀裏嘩啦滾落到了河水裏,吹手抿鼻子賈果先是身子往前張了一個趔趄,繼而又摔倒在一邊,他急忙雙手抓住纜繩,一屁股沒坐住,腿腳已經耷拉到了水裏,心愛的嗩呐一咕嚕被震得掉在船舷上彈進了河裏。他驚慌地抬頭巡看時,船上的人們忙亂中各自抓拿能摸到的把靠部件自保,大紅花轎盡管固定的結實但一個勁地前後逛蕩、顫悠著,差點沒把姥姥從裏麵磕出來。“咚咚隆隆”,汽艇的鐵殼船撞擊和摩擦著迎親畫舫的木頭船體發出沉悶重甸的一連串的觸搡劃拉聲。


  轎夫艄公們隻覺得眼前“呼啦啦”一下躥出了一大片紮眼的喧吠黃狗來,定睛一看,卻是十多個凶神惡煞、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依哩哇啦”撕咬著從汽艇的甲板上衝過來,“嘰哩咕咚”,狼攆兔子般癲顛地跳上了畫舫。一枝枝刺刀閃著寒光挑了“膏藥”旗的三八大蓋子槍對準了迎親隊伍。


  兩名皇協軍帽子低歪一高一矮的幫凶和一個中國話有點結巴的蓄著方塊胡的小鬼子,節奏不齊地錯落咋呼著:“停下,八路的幹活,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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